尹繼善的兩江總督衙門就位於金陵明故宮廢址的西北方向。總督衙門的正門緊閉,兩個碗大的銜環獸首正在朱漆銅釘門上獰惡地注視著前方空闊的廣場。大門兩旁各有一尊漢白玉大獅子,同時數百名戈什哈站著一動不動,好像寺廟中凶神惡煞的羅漢一般,大鐵旗杆上,尹繼善的帥旗正在迎著風獵獵作響。
這個時候,三個人來到了這戒備森嚴的總督府前麵,一個粗壯,一個溫和,中間那個則器宇軒昂。這三個人剛剛要走向前去,站在石獅子一邊的一個戈什哈已經厲聲喝道:
“什麼人,趕緊滾開!”
“你這……”那粗壯漢子聞聽大怒,正待開口喝罵,卻已被龍行虎步那人使眼色止住。他淡淡一笑,說道:
“去通稟你們尹軍門,就說長春居士在外求見。”
“不見!今個軍門大人什麼人都不見,有什麼事明天再來。”
“你去通稟一聲便是。見不見與你無幹。”
“不見便不見,上頭交待的,別在這噦嗦!”
“你這狗娘養的!”粗壯漢子說著捋起了袖子,“皇上……”
乾隆喝住豐訥享,向著那戈什哈道:
“你領朕進去!”
“嗻!”那戈什哈仿佛大白天遇著了鬼,倒退兩步,半天方緩過神來,忙打千兒應了聲,徑自前邊帶路。
穿過儀門,繞了議事廳迤邐向西折北,便是尹繼善居處。眾人隻聽裏邊已傳來一陣說笑聲:
“高老弟操哪門子心呀,皇上能不給你留情麵?再說他們加銀,也是為了迎接聖駕嗎。來來來,喝酒。”
“軍門,說是這麼說,可我這心裏總不踏實。皇上來這南京城,算來已有三四天工夫了,還不見……”
“皇上此次意在散心,哪管你這門子事?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你就放寬心吧。聖旨下來。我替你說……”
“你替他說什麼?”乾隆冷哼一聲,邁腳進去。尹繼善正自端著酒往嘴送,忙丟了酒杯起身跪倒在地,叩頭道:
“臣兩江總督尹繼善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乾隆兀自坐了,兩眼直勾勾盯著高恒,冷哼一聲,說道:
“你盼著朕早些走,是嗎?”
高恒四十上下,兩眉平直,方臉廣頜,穿一件天青紵長袍,跪在地上兀自渾身顫抖不已,聽得乾隆言語,“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吞吞吐吐道:
“奴才不敢……奴才……”
“你不敢?你還有什麼不敢的!你打著朕的旗號做了些什麼你不知道?”乾隆厲聲說了幾句,轉臉向著不知所措的尹繼善喝道:
“你替他說什麼?你這總督位子是不是坐得太穩了?嗯!”
尹繼善汗如雨下,頭伏地道:
“奴才是說……”
“說什麼?說你兩個月了連這個案子也查不清!”不待尹繼善話音落地,乾隆已高聲斥道:
“書讀的不少,事卻越辦越差,虧你還有臉在這喝酒!高恒到這來是做什麼的?是陪你喝酒的不成?”
“奴才錯了,求皇上……”
“閉上你那嘴!豐訥享!”
“奴才在!”
乾隆指著高恒,“把這奴才送到牢裏去,好生反省!”
“嗻!”
“皇上息怒,”紀曉嵐咬了咬嘴唇,瞅瞅地上顫抖不已的尹繼善,小心道:
“身子骨要緊。尹軍門許……許有苦衷,皇上便……”
“有苦衷?”乾隆睨了眼尹繼善,冷哼一聲,說道:
“尹繼善,說吧,你有什麼苦衷?讓朕聽聽,看朕是不是冤枉了你?!”
“奴才……”尹繼善張著嘴,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
“沒說的吧,嗯?做了幾十年的封疆,你是越做越曆練了,曆練得沒棱沒角了!朕旨意裏怎生說的?你又是怎生做的?”乾隆說著端起桌上的茶咕咚咕咚喝了兩口,情緒似乎好了些,“起來回話。高恒、普福、盧見曾幾個怎生說?還是說為了迎朕嗎?”
“嗯。”尹繼善顫抖著站起身,拱手應了聲。
“好,很好,一個個都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乾隆冷哼了聲,說道:
“你待會兒便與朕升堂,朕看他們都有什麼說的!”乾隆頓了一下,接著說道:
“韓月兒狀告普福毒殺其夫宋忠,你可曾審過?”
“回皇上,”尹繼善此時方回過點神,忙答道:
“奴才審過的。那韓月兒狀告鹽政使普福,無物證、幾個人證亦不在現場,故而奴才……”
“故而便以證據不足了事,是嗎?人命關天,你卻視同兒戲!朕與你說過多少遍,你就記不住?”乾隆籲了口氣,接著說道:
“朕方才已讓人帶那韓月兒去喚證人了。你和彰寶議議,從此案人手,不查個水落石出,你們兩個都給朕卷鋪蓋回家去!”
未牌時分,兩江總督衙門掛出了放告牌,立時便招引了不計其數的人來看熱鬧。熙熙攘攘的人擠在衙門照壁前,嘁嘁喳喳議論著。
“這都啥光景了,尹軍門怎的還升堂,是什麼案子?”
“聽說中丞大人參劾皇上的小舅子,皇上讓尹軍門審理。”
“不會吧?這怎麼可能?”
“怎的不會?你沒看皇上的龍舟泊在江邊,這麼長光景都沒走,就是要審清此案呢!”
“審什麼呀,皇上的小舅子,便是有罪又能怎樣?”
“不是這回事,方才我侄兒說是那宋忠一案,韓月兒告禦狀,皇上這才命軍門大人升堂的。”
“唉,那韓月兒也真可憐的,一個女人家死了丈夫又去了孩子,怎麼過活呀?”
忽然,嗡嗡嚶嚶議論的人們一陣起哄,原來是韓月兒帶到了。人們急忙讓出一條路來。此時雖說未正時牌,陽光依舊熾得烤人,但人們似乎並不為之所動,擁著擠著爭看這個告狀的女人。韓月兒低著頭,在眾目睽睽下怯生生進了衙門口。
衙役李頭兒瞅著,忙三步並做兩步上前,打了個千兒道:
“大膽放開,使勁地敲,直至放炮升堂,你再上去,記住啦?”
“嗯。”韓月兒低頭應了聲,接過李頭兒遞過來的鼓槌,便狠命地敲了起來。
“咚、咚、咚、咚……”
幾聲幹澀沉悶的鼓聲直插雲霄,久久回響著。片刻,但聽三聲炮響,平日鎖鑰封錮的總督衙門正門吱呀而開,三班衙役齊步跨了出來,各按各位站定。吼道:
“噢……”
所有嘈雜的人聲立刻停了下來,靜得一根針落地都聽得見。大堂上,幾十名親兵戈什哈懸刀佇立四周堂角,把架上的刑具碰得叮當作響,氣氛立時變得緊張肅殺。韓月兒早已跪在堂口,聽得“尹大人升堂嘍”一聲高唱,手執狀紙深深俯地叩頭,口中喃喃說道:
“尹青天為民婦做主。”
尹繼善身著簇新的仙鶴補服,珊瑚帽後拖著一枝翠森林的孔雀花翎,正襟危坐“明鏡高懸”匾額之下,旁邊一人,頭戴起花珊瑚頂子,九蟒五爪袍子外罩錦雞補服,國字臉連鬢胡,身軀高大,顯得十分壯實,卻正是江蘇巡撫彰寶。二人對視一眼,點了點頭,便聽尹繼善吩咐道:
“將那高恒、普福、盧見曾帶上來——把韓月兒的狀子呈上!”
“嗻!”
一個親兵戈什哈答應一聲,徑至韓月兒跟前取過狀紙雙手呈給尹繼善。尹繼善一邊低頭細看狀子,一邊對剛帶上來的高恒三人道:
“三位恕本軍門失禮了。”一直到細細看完了那狀紙,尹繼善伸手遞與彰寶,輕咳一聲,叫道:
“韓月兒!”
“民婦在。”
“民告官。罪加一等,你可曉得?”
“民婦曉得。”
“你抬起頭來!”
韓月兒不安地瑟縮了一下,抬頭看了正襟危坐的尹繼善一眼,忙又低下了頭。大約她禁受不了總督衙門閻羅殿一般的威嚴儀仗,雙手一軟,幾乎跌伏在地下。
“韓月兒,你不要怕。本官問你什麼,你如實做答,若真的冤枉,本官自會與你做主。”彰寶瞅了眼尹繼善,向著韓月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