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傅恒終亡猶抱憾 乾隆憑吊自感傷(1 / 3)

雖說時已入秋,可天氣絲毫沒有見涼的意思,依舊炎炎驕陽高掛天空。大驛道上的浮土馬蹄車輪輾過發出簌簌的響聲,似乎一晃火折子就能燃燒起來,直灼得人心裏發緊。

京郊潞河驛,欽差回京最後一站。這日一大早,漪秀便率著福隆安、福康安、福長安來到了這裏,靜候著傅恒的歸來,眼見已是巳牌時分,展平的黃土驛道上卻依舊一片死寂。

“額娘,”福康安手遮涼棚望了望,順勢揩了揩額上的汗水,躬身道:

“天氣這麼熱,您還是進屋裏候著阿瑪吧。”

福長安仰著曬得通紅的小臉,向著漪秀笑道:

“額娘額娘,三哥他怕熱,就讓他進去,長安和二哥陪額娘候阿瑪。”

“誰說我怕熱了?小家夥,看我不打你。”福康安說著作勢舉起了手。福長安忙撲到漪秀懷裏,嗔道:

“額娘,三哥打我,您……”

“好了,別鬧了。康安,你帶弟弟進去歇會兒。”漪秀心裏隱隱泛起一絲不安,伸手拍拍福長安,說道:

“讓驛丞出來一下!”

“額娘,孩兒……”

“三弟,快去。”福隆安二十出頭,一身月白色實地紗褂,上套紫色燈芯絨巴圖魯套和背心。聽得福康安還待說話,忙使眼色止住,說道:

“順便給額娘端杯冰水來。”

“隆安,怎的現在還不見回來?”漪秀眉頭輕輕皺了皺,說道:“你說你阿瑪他們會不會有什麼事?”

“額娘,您別擔心了,阿瑪不會有事的。”

“你阿瑪身子骨不大好,我真怕……”漪秀說著,瞅著潞河驛丞出來,忙道:

“昨個滾單上究竟寫的經略何時抵京,你有沒有搞錯?”

“卑職不敢,此等大事,卑職怎敢馬虎大意。”那驛丞遞過冰水,打千兒道:

“經略大人滾單上寫的確是辰時抵達。夫人別擔心,這麼熱的天,經略大人許是路上歇了會兒,故而誤了時辰,夫人還是進裏邊歇著吧。”

“不必了,你去吧。”漪秀說著抿了口冰水,複呆呆地望著靜寂的黃土驛道,汗水和著淚水順著臉頰無聲地淌落地下,兀自一動不動。她高興,從此她便可以全身心地關心他、愛他。可她怕,她怕他會……

不知過了多久,靜寂的黃土驛道上傳來了沉重卻又整齊的馬蹄聲。漪秀聽見了,但她沒有抬眼,她盼望這聲音早些傳來,可當它傳來時,她卻不敢看,她怕……福隆安麵帶笑容,喊道:

“額娘,阿瑪回來了!阿瑪回來了!”

“看見你阿瑪了麼?”

“沒有。不過馬隊後有乘轎子,阿瑪肯定在轎子裏!”福隆安說著,喊道:“三弟、四弟,快出來,阿瑪回來了。”

漪秀慢慢抬起了頭,當看到那麵“欽命經略傅”字大旗時,她的心方一塊石頭落了地。瞅著那八抬大轎迤邐前來,漪秀忙率了幾個兒子跪倒在地。

柞木轎穩穩地落了下來,傅恒沒有穿官服,身著一襲天青紵長袍,外頭套著滾繡珠金線鑲邊玄色寧綢巴圖魯背心,在兩個侍衛攙扶下慢慢踱了出來。陽光下,他的臉是那麼慘白。瞅著漪秀領著兒子跪在當地,淡淡說道:

“罷了罷了。哪有這個規矩,皇上知道了要說‘國舅回京傾巢相迎’了!不好——都回去!左右見了皇上,我……”話未說完,咳嗆幾聲,忙用手帕子捂住嘴,口中又腥又甜,知道是血,忙接了將手帕塞到了袖中。

漪秀聽著不對,抬眼瞅時,不覺一怔,忙起身上前攙著,哽咽道:

“老爺,你……你這是怎……”

“沒事沒事。”傅恒皺眉擺了擺手,臉上擠出一絲笑容,說道:

“我這不好好回來了嗎。好了,帶著孩子回去吧。”

“是皇上恩準了的,阿瑪。”福隆安瞅著父親這般神色,眼眶亦禁不住閃著淚花,忙上前一邊攙著,邊向內走邊道:

“皇上原想親自迎接阿瑪的,因著款待土爾扈特汗渥巴錫,沒得來。”

“就我這般樣子,怎敢勞皇上親迎?”傅恒坐了,端起桌上的參湯抿了口,苦笑一聲,說道:

“四萬大軍,隻剩得一萬餘眾,我傅春和愧對皇上呐。”

漪秀挽了塊熱毛巾遞過去,輕聲慰道:

“老爺,您怎麼這麼說呢?您這次出兵,短短幾月便重挫緬軍,迫使其向皇上稱臣納貢,皇上心裏甭提多高興呢。對了,老爺,昨個滾單不說辰時便抵京嗎,是不是路上……”

“經略今晨在通縣身子不適,耽誤了些時辰。”太醫李保恰走了進來,答道:

“經略,該吃藥了。另外,下官想……”

“知道了,放這吧。”傅恒輕輕擺了擺手,對身旁一員副將說道:

“你下去傳令,眾官兵徑回豐台大營。秀,你帶孩子們,先將靈安護送回去,我進宮見了皇上便回去。”

“老爺,皇上有旨意,您不必進宮見駕了。”漪秀瞅了眼李保,向著傅恒道:

“您先歇會,後晌咱一塊回府,靈安他怎麼了?是……是不是受傷了?”

“他走了,回不來了。”傅恒眼中閃著淚花聲音略帶點嘶啞道:

“再也回不來了……”

“老爺,靈安他……他……”漪秀兩眼呆呆望著傅恒,喃喃說了句,猛地撲倒在傅恒膝上,淚如雨下,說道:

“不,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傅恒輕輕撫摸著漪秀的秀發,“別哭了。”

仰臉籲了口氣,說道:

“該走的總歸走去的,任憑誰也擋不住。”

“不……不……”

催人淚下的哭聲,籠罩著整個潞河驛。太陽似乎也被感動的悄悄地隱了下去……

養心殿前院裏,幾叢秋花,在炎陽打擊下,蔫耷耷地垂頭喪氣,一副哭喪的樣兒。高樹枝頭的黃葉,無聲無息地飄落下來,不知不覺之間便鋪滿了大地。

乾隆麵帶微笑,悠閑地踱著步子。枯黃的落葉在黑衝服呢千層底布靴踩壓下,發出歡快的沙沙聲響,緬甸王懵駁稱臣納貢,土爾扈特汗渥巴錫入覲撫綬,這一切使得他的心情格外地舒暢。

“萬歲爺。”高雲輕手輕腳上前,打了個千兒。

乾隆應道:

“嗯,有什麼事?”

“回萬歲爺,”高雲輕咳了聲,說道:

“方才皇太後那邊傳話,後晌要萬歲爺一塊去雍和宮禮佛。奴才想萬歲爺打五更天起來還沒有歇,便……”

“混賬,這種事你也做得了主?去告訴皇太後,朕去。”乾隆搖著湘妃竹扇,說道:

“順便傳延清、叔子來……不用了,你去吧。朕自己去便是了。”

“萬歲爺……”

“還有什麼事?”

“萬歲爺,奴才方聽說傅中堂回府了。奴才想傅中堂未進宮見駕,便……”

“朕的旨意,他不必進宮。怎的,你覺著不妥?”乾隆止住瞅了眼高雲,冷道:

“以後再敢胡言亂語,朕要了你的狗命!快去?”說著,徑自抬腳奔軍機處而來。

出月洞門,穿隆宗門迤邐前行,不大工夫,便來到軍機處門外。乾隆方待進去,卻聽裏邊傳來爭吵聲,遂止步側耳靜聽。

“叔子。”劉統勳盤膝坐在炕上,望著於敏中道:

“如此議恤,實為不妥。渥巴錫不遠萬裏,率眾重歸故土,歸順我朝,精神實為可嘉。若隻議封其為貝勒,怎生說得過去?且尚有策伯克多爾吉、舍楞諸人,又怎生議封?此事傳揚出去,外邦又如何看待我煌煌天朝?”

“劉中堂所言差矣,那渥巴錫豈是歸順我朝?他是歸降!”於敏中抿了口茶,咕通咽了,輕咳兩聲道:

“給他個貝勒,已是過高。難道要議封他個郡王、親王不成?想那舍楞,皇上不殺之已是給盡了他情麵,還……”

“朕不都說過了嗎,舍楞以往罪行概不追究,怎的還以此事為由?”說著話,乾隆掀簾走了進來,二人瞅著便欲起身行禮,卻被乾隆擺手止住,說道:

“叔子,你這樣不讓外人笑朕言而無信嗎?”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好了,渥巴錫一行都已安頓好了嗎?”

“由理藩院負責款待,奴才方從那裏過來,都已安排妥當。”於敏中躬了下身,道。

“嗯。王昶,你去告訴那些奴才,與朕悉心款待,若有半點怠慢之處,朕饒不了他們。”乾隆吩咐了句,向著劉統勳、於敏中二人說道:

“方才你們所說朕在外邊都聽到了,歸順、歸降雖隻一字之差,然其意相去甚遠。始逆命而終徠服,謂之歸降;弗加征而自臣屬,謂之歸順。若今之土爾扈特汗渥巴錫,攜全部,舍異域,投誠向北,跋涉萬裏而來,是歸順而非歸降也。”乾隆頓了一下,接著說道:

“歸降、歸順之不同既明,則歸順、歸降之甲乙可定。降而來歸,不如順而來歸之為盡善也。然則歸順者較歸降者之宜優恤,不亦宜乎?”

“皇上所言甚是,臣實感……”於敏中臉上微微泛起些許紅暈,低頭道。

“罷了罷,你曆練的還少,以後多向延清請教些便是。人無完人,不可能什麼事都做得盡善盡美,這便要有不恥下問之精神。”

“臣謹遵聖訓。”

“嗯。”乾隆點了點頭,抿了口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