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傅恒終亡猶抱憾 乾隆憑吊自感傷(3 / 3)

“靈安去了,我這心裏……”

“不,不是的,我看得出來。”漪秀搖著傅恒的腳,哽咽道:

“春和,不要怪我……不要怪我,我已經向皇上說了,從今後我便完完全全是你的人了……”

“你……你說什麼了?”傅恒一怔,忙道。

“我向皇上說我對不起你,我求皇上……求皇上忘了我……”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這樣呢?”傅恒猛地轉過身,望著漪秀道:

“我沒有怪你呀,靈安去了,你就不能讓隆安長安……”

“春和,我不是那種女人……不是那種女人。皇上答應我了,他也覺著對不起你,真的,隆安長安不會有事的。若他兄弟有什麼,秀便撞死在你麵前,你相信我,好嗎?”漪秀仰臉望著傅恒,聲淚俱下道。

“我相信你……我相信你。”傅恒閉目良久,說道:

“好了,去吧。”

“秀說過從今後便完完全全是你的人了,你為什麼還要……”

“不是,我……”傅恒話未說完,喉頭一熱,嘴裏又腥又甜,忙取手帕捂住。

“你……你怎麼了?”漪秀一怔,忙站起身,月光下,傅恒的臉色蒼白中帶著緋紅,眉頭緊緊皺成了“三”字形。

“沒事……我沒事。”傅恒轉臉拭了拭嘴,方待扔手帕時,卻已被漪秀搶了過去。血!漪秀身子一顫,懵懂了陣,忙喊道:

“太醫!太醫!快……”

“秀,別喊了。”

“你……”

“不管用的。”傅恒說著淚水湧了出來,“便是大羅神仙也不管用的。隻是我……我真舍不得你和孩子。”

“不……不會的。”漪秀撲到傅恒懷裏,緊緊地抱住他,仿佛他馬上便要從自己的身邊飛走一般,“春和,你說……你說呀。”

“這一天遲早都要來的。”傅恒仰臉籲了口氣,苦笑一聲,說道:

“隻是它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這個時候,在你回到我身邊的時候,我真是……唉,不說了,這就是命。傅春和生來就沒這個福分。別哭了,笑一笑,好嗎?”

漪秀淚眼漣漣,仰臉苦笑一下,頭又深深地埋在了傅恒懷裏:

“為什麼……為什麼不讓我死呢,老天為什麼要這般懲罰我呢……”

傅恒沒有說什麼,任漪秀攙著上了床。她依舊是那麼美,那麼迷人,望著那熟悉卻又陌生的麵龐,他笑了,笑得是那樣甜。隻眼中依舊閃爍著晶瑩的淚花。

漪秀像一隻溫順的小貓緊緊地偎依在傅恒的懷裏。她的手輕輕撫摸著他的背、他的臉,忽地,她的手停住了:

“你……你哭了……”

“嗯。不過,我是高興,真的,打心底裏高興。我真希望……”

“別說了,好嗎?”漪秀身子顫了一下,拉住傅恒的手放在自己身上,顫聲道:

“都是我不好,我要是當初……”

“都不說了,都不說了。”傅恒輕輕籲了口氣,喃喃道:

“明天……明天,”他將她緊緊地摟在懷裏,緊緊的……

月光如洗,透過亮窗潑灑在屋子裏。一切是那麼的恬淡、那麼的美好。隻可惜,這一切太短暫了。

四更天,劉統勳就被值夜的長班叫起來了,由人服侍著穿了朝服,掛了朝珠,略用了兩口點心便打轎直趨西華門,下轎看時,尚自滿天星鬥。劉統勳遞了牌子,沒有急著進去,伸欠著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氣,心裏清爽了許多,方抬腳進來,卻見八盞明黃宮燈導引著一隊人由月華門進來,迤邐往養心殿,劉統勳加快腳步,趕到丹陛前跪下。

“延清,”乾隆下了八人乘輿,望了望啟明星,舒展了一下身子,笑謂劉統勳道:

“朕昨夜沒睡好,今兒索性早起了些,想不到你還趕在前頭了。年紀大了,要多注意身子。往後你天明了再來,朕不怪罪你——起來吧,屋裏說話去。”

劉統勳忙磕頭起身道:

“是。這是皇上體恤奴才,做奴才的更該勤勉謹慎。天天都這樣的,奴才也慣了。倒是皇上身子骨兒要緊。”

乾隆點了點頭,進了東暖閣,盤膝坐在炕上,不無感慨地說道:

“聖祖爺英明一世,尚自晝夜勤政。朕天資愚鈍,焉敢息忽政務?也隻好以勤補拙罷了。隻是累了你了。眼下叔子還不夠老成,奮涵他們又都去了。唉,過陣子將紀曉嵐召回來罷。對了,昨個你去春和那,瞅見著究竟怎樣?”

“回皇上,”劉統勳欠著身子坐了,說道:

“太醫所言確是實情。奴才待了個把時辰,春和便咳了四五次血,奴才心裏真有些……”

“昨個朝鮮國進貢了些上好的藥材,朕讓他們包了些,待會兒你和朕過去看看,說不準管用的。”乾隆說著歎了口氣,端起參湯微微呷了一口,定了定神,說道:

“好了,說說都有什麼事。”

劉統勳道:

“四川總督阿爾泰奏稱小金川土司圍攻沃克什,請臨以兵威,以挫其氣。”

大金川土司郎卡“設誓籲恩”,遭乾隆拒絕,九土司聯軍當即乘勢追擊,無奈已是強弩之末。郎卡借悔罪之機元氣恢複,以重兵向黨壩發起進攻,攻占額碉,並用炮轟擊黨壩土司官寨。同時,圍攻巴旺卡卡角。九土司聯軍連戰數次,進展不大,銳氣大減,聯合陣線逐漸瓦解,有的與郎卡聯姻,有的為其通風報信,使得金川形勢日趨複雜。

乾隆三十五年春,沃克什土司色達王拉因信用喇嘛,將小金川澤旦、僧格桑父子姓名寫在咒經上,埋在官寨外,詛咒澤旦父子,小金川借口起兵討伐沃克什。沃克什官寨“被小金川土司圍困日久,糧食已盡。寨落已殘……番民所種之麥,已被蹂躪,現在乏食。”

小金川攻掠沃克什,氣焰更加囂張,聯合大金川複一起進攻革布什咱、明正等土司,使得金川局勢變化,乾隆“以番治番”策略化為夢想。

卻說乾隆聽罷,沉思片刻,說道:

“你意以為如何?”

“此事奴才現下亦……亦不知做何處置。”劉統勳皺了皺眉頭,說道:

“不出兵,坐視大小金川土司日益強大,吞並眾小土司,於我甚是不利;出兵……”

“萬歲爺……萬歲爺……”

劉統勳話未說完,高雲已急衝衝奔了進來,邊打千兒邊道:

“不好了,方……剛才傅中堂府來……來人傳信,說……”

“怎的了?快說!”乾隆身子一顫,一邊催問道,一邊已蹬鞋下了炕。

“說傅中堂卯牌時分去……去了。”

聽得高雲言語,身子不由得晃了兩晃,忙伸手撐住炕沿,閉目片刻,方喃喃道:

“去了……去了……”

“皇上……”

“快備轎!去春和府!”說著話,乾隆已抬腳向外走去。

天色尚早,大街上空蕩蕩的,半個多時辰,一行人來得朝陽門傅府,明黃軟轎方一著地,乾隆已哈腰走了出來,四望時,卻見白汪汪的靈幡在晨風中抖動,照壁前業已停著數十乘綠呢官轎,裏頭正在接待吊喪客人,嗩呐笙簧吹得慘厲,隱隱傳出陣陣哭聲。

乾隆不覺心裏一陣酸楚,眼眶中湧滿了晶瑩的淚花,方要舉步進去,漪秀一身重孝帶著三個兒子一起迎了出來,伏在門前稽首道:

“先夫微末之人,何以敢當皇上親臨?務請皇上回鑾,臣一門泣血感恩……”

“快,都快起來,春和不能當,還有誰能當?”乾隆雙手虛抬了一下,聲音略帶著嘶啞道:

“你和孩子們要多注意身子。”

“嗯。”漪秀哭腫的雙眼桃兒一般,點頭應了聲。他去了,是在她的身邊去的。想著昨夜的情景,淚水複止不住泉湧般奪眶而出。

“春和他說什麼了?”乾隆邊走邊問道。

“他……他說他辜負了皇上的厚恩,既……既沒有揚武……也沒有揚仁,他還……”

“還說什麼?”

“他……他求皇上念在他這……這幾十年侍奉皇上的份子上,顧著他那幾個孩子。”漪秀將那個“他”字說得很重,別人許聽不懂,但乾隆知道。他默默點了點頭,抬腳進了靈堂。

靈堂設在傅府的正堂,這是棟麵闊五間的大廈。屋內到處布滿了白花花的幔帳紙幡,晨風吹過,金箔銀箔瑟瑟抖動著作響,似為離人作泣。素幔白龕正中木棺前,供著傅恒的靈位,上寫:太子太保一等忠勇公保和殿大學士兼軍機處領班大臣傅恒之位。棺前案上擺放著乾隆賞賜的金盔金甲、湘妃竹扇。

望著這一切,乾隆的視線模糊了。似乎不相信眼前的現實,他試探著向前走了兩步,兩腿一軟竟幾乎栽倒在地下!劉統勳、高雲二人急忙趨前一步,一邊一個架住了乾隆。劉統勳帶著哭音說道:

“皇上,萬萬節……節哀,身子骨要緊。”

“春和……你去得好……快啊……”乾隆幹澀地呼了一聲,兩行熱淚撲簌簌順頰而下,卻咬著牙鎮定住了自己,徑自上前,哽咽道:

“春和,朕對不住你,朕不該讓你去的。”說著親自拈香輕輕插在香爐裏,退後一步,酹酒一躬,開口低聲吟道:

“瘴繳之欣輿病回,侵尋辰尾頓增衰。鞠躬盡瘁誠已矣,臨第寫悲有是哉!千載不磨入南恨,半途乃奪濟川材。平生忠勇家聲繼,汝子吾兒定教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