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三十六年七月八日,晴,驕陽似火,整個北京城都在烈日的熾烤下快要燃燒起來,蒸騰而起的熱霧籠罩著那金碧輝煌的紫禁城,護城河邊的一棵棵楊柳都無力地低垂著腦袋,來回巡看的士兵們懶洋洋地提著長槍,追逐著不斷變幻的樹蔭,街上幾乎沒有什麼行人——在這樣炎熱的天氣裏,又是正午,所有的人都不得不蜇伏在家裏午休去了。
然而在紫禁城裏那巍巍雄踞的乾清宮側房裏,卻有一位年過花甲的老人在不安地來回踱著步子。他那高大的身軀因為機械地移動而顯得傴僂、僵直,雪白的綢衫因為出汗而不均勻地貼裹在身上,鏤金的涼帽下,花白的頭發顯得有些散亂……不用說,這就是當今天子——乾隆帝愛新覺羅·弘曆,此刻,顯然是有什麼難題正在困擾著他。
每當他踱到南邊的書桌前,就不由地停下腳步,盯著桌上的案卷,兩道濃眉緊緊地擰在一起,看著那上麵的一行字“……小金川土司圍攻沃克什,請臨以兵,以挫其氣……”半晌,才又離開桌子,漫無目的地踱著,思忖著下不下這出兵的決心。
自傅恒招撫金川以來,安寧與平靜僅是短暫的。如今,金川地區土司日漸桀驁難製,內部之間構釁爭鬥,對外騷擾清兵,已是不能不管的程度了,望著桌子上阿爾泰的那份急報,沉浸在無限回憶中的乾隆不由得長歎一聲。
是啊,他在位的這三十多年,承襲祖上基業,勵精圖治,無從懈怠,辛辛苦苦總算使今日之天下呈現出從未有過的太平盛世,國泰民安,是他乾隆最為自負的政績,如今這個小小的金川,豈能容它肆意妄為!幾十年來,他乾隆早已習慣於指點江山,隻知勝利,未知失敗,對於那些打擊、挫折,他從來都是遇難而上,知險而進,非把事情幹到底不可。想到此處,他愈發不能咽下金川這口氣了,雙眼中沉靜的眼神開始變得熠熠發光,他不由得“謔”地一聲從椅子上站起來,右拳重重地擂在了桌子上,厲聲喝道:
“來人。”
這一聲喝斥隻嚇得門外的值班太監渾身直哆嗦,認為出了什麼事,趕忙彎腰走了進去,跪伏在地,顫抖著問:
“萬歲爺有何吩咐?”
“傳旨!”
“嗻。”值班太監趕快起身取來紙墨,跪在地上執筆聽候旨意。
“諭軍機大臣。”乾隆一邊慢慢踱著步,一邊用手撫著唇上的短須。
“阿爾泰所見甚是。矣夷自相仇殺,雖屬常情,不值煩我兵力。但小金川去歲與沃克什構釁,占據其地,經阿爾泰親征飭諭,業已遵奉退還。乃為日無幾,複敢稱兵侵擾。所以怙惡不悛,非複可以理喻。競當統兵直搗其巢穴,或計以誘敵,或竟以力取,將叛賊首領解省城候旨,另擇馴謹奉法之人,立為土司,安撫其地,方為妥協。欽此。”
乾隆一口氣說完這些意思,回身待太監寫完,取過來略看了幾眼,又提筆改了幾個字,寫上日期,拿過桌上玉璽蓋了上去,再反複看了看,才遞與值班太監。
“連夜傳旨於軍機處。”
“嗻。”值班太監雙手捧旨,彎著腰一步步倒退出去,隨著太監腳步聲漸漸地遠去,乾隆終於長出一口氣:這個決心終於下了,他要讓世人明白,他這個皇帝遠遠不老,他的帝國仍是絲毫不能被侵犯的,為了皇帝的尊嚴,他也要再振武威,出師金川!
此時的金川,正籠罩在戰火的硝煙中。
川西的大金川土司郎卡和小金川土司僧格桑坐在寬敞的碉房裏,正聽著哨探通報著來自前線的消息。
“老爺,聽說乾隆要派兵攻打金川。”跪在地下的哨探小心翼翼地說。
“什麼?”正斜靠在虎皮椅子上的郎卡一聽這話,不由站起了身子,一臉的緊張與驚惶。
坐在一旁的僧格桑看他這個樣子,不由得笑了,他壓根瞧不起這個比自己小二十多歲的大金川土司,昔日老土司莎羅奔在世的時候,郎卡不過是一寨頭目而已,乾隆二十五年,莎羅奔病死,郎卡才以親侄子的身份承襲了大金川土司,對於指揮大型的戰爭,他顯然還嫩了點。
“坐下坐下,郎卡賢弟。”僧格桑滿麵含笑地說,然後扭頭又問哨探。
“可曾知道有多少官兵,誰為主帥?”
“回老爺,官兵大約五千,由四川總督阿爾泰統領。”
“嗯,你下去吧!”僧格桑慢條斯理地說道,一邊用手端起桌上的酒杯咂了一口。
不待哨探出門,郎卡便焦急地問:
“大哥,這麼多官兵前來,這該如何是好?”
“不用急,我有一計,可穩清兵。”
“什麼計,大哥快講。”
郎卡畢竟年輕,不免年輕氣盛,帶著些火躁的脾氣。
“請賢弟附耳過來。”
僧格桑神神秘秘地拉過郎卡,低聲說了一通。
再說四川總督阿爾泰領得聖旨,同意開戰之後,便上書要求調兵遣將,補足銀餉,不幾日,乾隆降旨,調提督董天弼再領五千綠營兵自打箭爐馳赴西路,支付三十萬兩白銀以做前期軍餉。
這一日,阿爾泰率領七千官兵浩浩蕩蕩來到了斑讕山,安營紮寨,準備定下妙計,圖謀進攻,誰知尚未解鞍下馬,便有探子來報,說大小金川派使求見。
這一招,真個使阿爾泰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隻好倉促升帳,宣進來使。
隨著中軍的呼喝聲,隻見一高一矮兩位藏裝打扮的青年軍人闊步走了進來,到得堂前,雙膝一跪,高聲喊道:
“大小金川使者綽爾木、阿爾什維叩拜總督大人。”說罷,果然一拜到地。
“嗯。”阿爾泰坐在堂上,細細打量著兩位使者,發現高個子手裏拿著一卷公文,矮個子手中捧著一個木漆盒子。
“爾等前來,可是下戰書?”
“回大人話,小人奉我土司老爺之命前來乞降。”高個子綽爾木沉聲回答。
“什麼?”
阿爾泰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實在搞不懂,兩軍開仗,還未交手,一方就來乞降了,他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隻是讓來使再重複一遍。
跪在地下的綽爾木見此,趕忙用膝前移兩步將手中文書一遞說道:
“我家土司老爺向服聖天神威,不敢觸怒天子聖顏,今聞天子動怒,特寫降書及我大小金川軍事地形圖獻上,乞求大人代為上書,請寬免我偏遠蠻人萬死之罪,今後世世代代甘願俯首為臣,年年進貢不怠。”
帳前中軍走上去拿過綽爾木手中文書遞與阿爾泰,阿爾泰打開一看,果然是一份降表和一張地圖,上麵密密麻麻注滿著碉群的方位、名稱和駐軍。
阿爾泰注視著手中文書,正自沉吟不知該如何開口之時,堂下的綽爾木又開口了:
“總督老爺,這是我家老爺孝敬你的一點薄禮,望乞笑納。”說著將矮個子手中的木匣子取過來,雙手捧過頭頂。
阿爾泰取過來打開,一股清香便撲鼻而來,定睛一看,原來裏邊是一枝千年雪蓮,旁邊各放著一顆鵝蛋大的珠子,熠熠發光。阿爾泰深知這是千金難買的寶貝,心裏不由地一喜,合上蓋子,手便再未從盒子上拿開。
“賞你二人碎銀二兩,下去吃飯,聽候本督細議後回話。”
“謝老爺。”兩位使者再施一禮,謙謙而下。
再說阿爾泰下堂回到自己帳裏,兀自把玩珠子不已,一邊思量著這件事是信還是不信,該如何辦才好。
其實這場戰爭,阿爾泰本人是不情願打的,隻是當初大小金川攻城掠地,越鬧越大,他怕自己不上書朝廷,有朝一日,紙包不住火,皇上怪責下來吃不消,所以才上書乾隆,主動請戰,原來想拖拖再說,誰知乾隆竟風風火火,要立即開戰,正思量著該如何打這場沒把握的仗,不想,金川藏人卻先投降了,豈不是好?想來想去,阿爾泰認為,這的的確確是金川土人懾於清廷的強大,詐降怕不可能,要不怎會連軍事地圖也送來,想到這裏,阿爾泰決心再上書乾隆,奏請采用招撫的辦法解決金川問題。他認為這樣兵不血刃解決了問題,乾隆定會龍顏大悅,重賞自己。
然而,阿爾泰的如意算盤實在是打錯了,他太不了解乾隆這位爭強好勝的皇帝了,他的上書一到乾隆手裏,這位皇帝便勃然大怒,將奏章撕個粉碎,信手在紙上寫下了這樣一句話:
“阿爾泰總不中機宜,不見奮勇,如何!如何!”
當晚,乾隆便降旨撤去阿爾泰四川總督一職,改派貴州總督溫福補四川總督之缺,同時,親自召見了左將軍溫福。
“溫福,可知深夜召你為了何事?”
乾隆捺住心頭的怒火與焦慮,盡量用溫和的語氣問道。實際上,左將軍溫福剛從南方回來述職,對金川用兵一事亦有耳聞,隻是不太了了,聽皇帝這麼一問,他倒猜了個八九不離十,隻是仍得答道:
“微臣不知。”
“朕金川用兵一事,你可知曉?”
“微臣略知一二。”
“那麼撤阿爾泰一事,你可知曉?”
“剛剛聽說。”
“嗯。”提到阿爾泰,乾隆就氣不打一處來,當初上書請求用兵是他,自己好不容易決心要打,他卻不放一槍又要撤兵,真是豈有此理,想到這裏,乾隆不由提高了聲音說道:
“金川一事,阿爾泰等,唯思姑息了事,意見遊移,雖雲當臨以兵威,不過虛張聲勢,無論其不足以懾凶渠之膽,即使其暫時求息,勉強而從,而我兵甫回,賊眾複集,致令封疆大吏仆仆靡寧,成何事體。且小金川以內地土司敢作不靖,暴侮鄰疆,弁髦國法,此而不聲罪致討,朝廷威令安在,況撫馭番蠻,懷畏自當並用,若於梗化之人,不大加懲判,則懦弱幾無以自存,而行悍者必效尤滋甚,漸至繳內土酋跳梁化外,何以綏靖邊圍。至於住兵之戒,朕所深知,豈肯稍存好大喜功之見。”
乾隆帝越說越氣,聲音也越提越高,把站立一旁的溫福駭得出了一身冷汗。
“哼,若朕果欲究其過失,則就小金川一事,已足加罪,又何故他求乎?”
乾隆從龍椅上直起身來,又沒頭沒腦地加了一句,溫福聽出來這是在說阿爾泰,不由自主掏出手絹擦擦額頭上的汗,靜聽乾隆的下文。
“愛卿,朕擬封你為大將軍,統領我滿洲勁旅,馳赴川西軍營,會合雲南兵馬,再打金川!”乾隆終於說出了自己召見溫福的目的。
“陛下,微臣怕辜負聖恩。”
對於這樣一件吃力不討好的苦差,溫福是實在不願意幹的,因為他明白,金川十分難打,吃苦無所謂,若打勝了,自然是好,若打敗了,隻怕性命難保,因此他有些推托。
乾隆早已聽出話中的含意,將臉登時一拉,慍怒地問:
“你不願意?”
“不敢,不敢!”溫福早已嚇得跪倒在地,戰戰兢兢地說道:
“臣這就回去準備啟程。”
“你明日即啟程,我已為你準備好一切了,調撥各省兵丁三萬八千餘名,再加川省兵丁三萬餘,皆歸你統領,另配備火藥十萬零九千餘斤,槍子五百二十八萬餘顆,火繩六萬盤,此外再撥靖遠炮、劈山炮各十二門,你看還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