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過了兩個月,金川兵與清軍相安無事,幾次小規模的衝突;也隻是頃刻即散,雙方都取勝無門。
四月初六這天,一直挺好的天,忽然狂風大作,飛雪頃刻遍地,清軍因為一直無戰事,便緊閉寨門,留下四角吊樓上哨兵,其餘各自入帳,三五一群,或豪飲,或聚賭,鬧得不可開交。再說那大金川新土司索諾木年輕精明,從小聰慧異常,跟著漢人學會漢語,深為漢文化所陶醉,自此常找漢書來讀,《孫子兵法》便是他所最喜歡的一本漢書,並且試著活學活用,用於戰事。這一日,他又按慣例出營帳看清軍營寨情況,忽見清軍帳中大旗隨風搖擺,而旗麵卻不是隨東北風方向展開,而是緊緊裹在旗杆上,這是怎麼回事?
原來金川地區因為海拔高,地形複雜,所以氣候往往迥異於內地,像這四月飛雪,也是常見的事了,春天刮東北風也屬別於他地的現象,但因為木果木四麵環山,這風起於東北,待刮到木果木這一凹地中,遇上四麵高山,因風力太大,便形成了一個回旋,恰好將風向給倒了過來。
那索諾木看到此處,不禁大為高興,計上心來,轉身回帳,即升帳議事,調兵遣將,讓眾人依計而行。
第二天,風勢不僅未減,反而愈刮愈烈了,到了子夜,清軍營中早已鼾聲如雷,都已熟睡了,這時,隻見一隊隊金川兵從山頂拋下繩索,一個個攀援而下,悄悄地摸到了清軍營前,而清軍哨兵竟一個未見。
金川兵來到營前,兵分三部,第一部手持火器燃物,顯然是來放火;第二部將清軍寨子團團圍住,隻留西南一個口,因為也隻有這一條路是可以走人的,第三部人馬便伏在這段路口上。
索諾木一身戎裝,手持長槍,親自帶隊,隨著他的一聲令下,金川兵便趁著風勢放起火來,接著便拔刀而入,直撲向清軍的各個帳篷。
火勢越來越大,清軍從睡夢中驚醒,不及穿衣,四麵喊殺聲起,就辨不清東南西北了,再加上群龍無首,隻好衝出帳外,瞎打瞎撞,奪路而走。
這一下可熱鬧了,士兵們的哭喊聲、喊殺聲、叫罵聲、槍聲、火燒樹木的劈啪聲交織在一起,響成一片,清軍自相踐踏者無數,被火燒死者十之一二,另有十之一二被殺,其餘的便直奔西南路而來。那溫福也是從睡夢中驚起,見此情景,深知大勢已去,再做抵抗,已是無濟於事,倉皇之間,隻好斜披鎧甲,提把樸刀,也隨著士兵投西南而去。
剛逃至半道,一片殺聲又起,索諾木帶一千餘眾在此候個正著,金川兵本就英勇善戰,這次又借著優勢,真個是如狼似虎撲將過來,而那清兵,首先已是敗軍,慌不擇路,無心戀戰,又一見這陣勢,先自嚇破了膽,因此清軍在此死傷十分慘重,溫福身在亂軍之中,兀自提刀拚命廝殺,不料一杆飛槍過來,不偏不倚,正中溫福左胸,槍杆穿胸而過,溫福連來得及叫都沒叫一聲,便倒地身亡。
這一場惡仗,直打到天蒙蒙亮,方才停了下來,隻見在木果木的叢林中,遍地屍體於野,真是堆積如山,血流成河,清軍徹底大敗,金川兵則大獲全勝,共獲清軍米糧一萬七千餘石,銀五萬餘兩,火藥七萬餘斤,大炮五尊,九節炮七尊。
木果木慘敗,溫福軍營官兵將近兩萬名,當場死有五千餘名,半路被殺又有三千餘名,守備哈文虎、都司交仁、總兵效力參將惠世溥等二十五員及千總楊海、把總趣興基、外委孫洪諸等一百五十員俱已陣亡。兵敗之慘,恐怕是雍正以來,未曾遇過幾次的。
因為這次慘敗,想盡快蕩平大金川的夢想徹底破滅了,清軍各路人馬隻好彙集一起,撤出山外,慢慢休整,以便恢複元氣。
木果木慘敗的消息傳到京城時,乾隆帝正賜宴乾清宮。
這一天,乾隆皇帝興高采烈地在這裏接見了土爾扈特族的特使——洛桑吉,麵對著這位不遠萬裏跋山涉水來到這裏僅僅是為答謝兩年前他對他們土爾扈特族的收留及款待的韃靼人,乾隆皇帝有著一種說不出的滿足感,這種感覺裏包含著對皇帝尊嚴的滿意以及那種對自己大智大勇,智超群綸的自負。
如今,洛桑吉便是奉可汗之命來朝見天子的,乾隆在乾清宮裏親切地召見了他,詳細地詢問了他們生活的各個方麵,當得知他們部族團結,生活正逐步富庶時,乾隆滿意地笑了,他相信,渥巴錫所領導的土爾扈特人猶如一道屏障,擋住了來自西北鄰國那頭北極熊的威脅,這遠遠比燕山山脈上綿延的長城管用得多,在相當長一個時間裏,看來不會再為西北事務操心太多了。
為顯厚恩,乾隆在乾清宮專門為洛桑吉一行賞賜午宴,這是一桌豐盛的清真席,其菜名怕是洛桑吉從未聽過的。
麵對著這小山般堆上來的菜肴,洛桑吉一行眼都看花了,哪顧得上動筷,看著大小太監上上下下,一勁兒端來端去,真是如坐針氈,不知如何是好。
乾隆看到洛桑吉這個樣子,不禁笑了,他端起自己桌子上的酒杯,亮聲說道:
“朕自即位以來,渥巴錫歸順可謂第一大喜事,今知你們族人團結,生活安好,朕心底歡喜不盡,當自飲一杯!”說罷一飲而盡。
下麵坐著的洛桑吉一行趕緊離席,跪伏於地,三呼萬歲,磕了一個響頭,方才人席動筷。
就在君臣歡宴之際,南方前線的戰報來了,乾隆帝聞訊,當即離席,直奔乾清宮西邊的懋勤殿。
此刻懋勤殿裏,從雲南兼程趕來的參讚大臣都統海蘭察在殿裏來回地挪著步子,心裏七上八下不知待會兒見了皇上該如何開口才好,正在胡思亂想之際,隻聽得門外太監高喊著:
“皇上駕到!”
海蘭察趕緊跪伏在地,由於緊張,額頭上早泌出了些許汗珠。
乾隆大踏步地走進殿內,不及坐下,便徑直問道:
“前方有何消息,講。”
海蘭察膝行兩步,張口欲說,卻連驚帶嚇,不能成語,反而一憋之下,竟哭了起來。
乾隆聽得這一哭聲,剛剛坐下的屁股不由地又抬了起來,心便一下子沉了下去,急急地說道:
“你哭什麼,究竟何事,速講與朕聽。”
經這一嗬斥,海蘭察方才止住哭聲,從袖中取出奏折雙手呈上,啞著嗓子說道:
“啟稟皇上,我軍四月初七夜遭敵偷襲慘敗,左將軍溫福戰死,現軍隊撤出大金川,處於休整。”
這一句話不亞於一聲驚雷,在乾隆頭上炸開,他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兩眼直愣愣地盯著海蘭察。
這可把海蘭察嚇壞了,一個勁地磕著頭說道:
“臣等罪該萬死,萬望陛下保重龍體。”
隨著貼身太監的聲聲呼喚,乾隆好半天才回過勁來,嘴裏喃喃道:
“國家百餘年用兵多矣,從無此事。何以賊番一至,手足無措,潰散竟至於此。”
回過神來看海蘭察依舊在那裏唏噓不已,乾隆不由地轉氣為怒,厲聲嗬斥海蘭察:
“爾等怎麼帶的兵,朕養兵千日,為何會遭此敗績?”
海蘭察滿腹委屈,隻好一五一十向乾隆作了詳細彙報,為了減輕自己責任,就添油加醋地把溫福如何剛愎自用,如何草率行事,粗心大意說了一番。
乾隆越聽越氣,不由地怒火中燒,想起當初用兵時,自己多次單獨召見溫福,千叮萬囑,誰知今日竟遭這樣結局,本想大罵溫福幾句,但轉念又一想,自己此時責罵溫福已是無用,再說把失敗的責任全推到溫福身上,但數萬清軍慘敗的奇恥大辱作為全國的最高統治者是難以擺脫掉的,起碼是自己用人失察,因此這樣來回想想,隻有先咽下這口氣,降低聲音對海蘭察說道:
“你且回府中休息,一切待朕從長計議。”
海蘭察聽到乾隆這句話,真是如釋重負,再三謝恩,起身,低頭而去。
乾隆待海蘭察退下後,坐下來看阿桂等人寫的奏折,是越看越生氣,煩躁之極,剛好高雲前來詢問,賜宴的洛桑吉等人怎麼安置,他便沒好氣地說道:
“傳令送其回驛館,聽候朕的吩咐。”
然後他又把周圍的人一一嗬下,隻留下高雲一人隨身伺候,又靜下心來看奏章,仍是難捺愧憤。於是更下決心要誓滅金川,報仇雪恨。這種激動的心情在他心裏來回撞擊,他不由提筆寫道:
“追悔何嗟及,聚銅大錯鑄。賊計誠益詭,賊罪越難恕。禁旅發精勇,雪仇無返顧。天自鑒曲直,我豈為窮黷。勤勞遑敢辭,國威要揚布。”
接著,他又親自草擬了一份詔令,準備將京中的健銳,火器二營調往雲南,同時再抽調吉林、黑龍江等各省兵力以補充雲南前線。任命阿桂為定邊將軍,色布騰巴爾珠爾為參讚大臣,繼續兵分三路,進攻大金川。
辦妥了這一切,天色已近黃昏,夕陽的餘輝透過那屋簷的縫隙照進殿來,將寬大的殿廳抹上些許溫柔的米黃色光芒,乾隆疲倦地靠在小床一樣大小的龍椅上。
恍惚中,隻見一位青年向自己慢步走來,那青年走路款款,宛若女子,近前一看,隻見那青年貌美異常,眉宇之間透出一股憂鬱而又溫情的神氣。乾隆不覺大驚,環顧四周,自己原來已到了一座花園裏,亭台樓榭,奇花異草,有小橋彎彎,水流潺潺……這分明是自己的後花園,正在他愣神之際,忽聽那青年開口道:
“皇上,不記得奴家了?”
聲音清越嬌弱,宛若鶯啼,這分明是女子的聲音。
乾隆不覺驚問道:
“你是誰?”
“妾是皇上數十年前約的人啊!”
那青年以手掩麵,說話間已帶哭聲。
“皇上難道忘了數十年前,你在妾的脖上留的指痕?”
一句話,猛地把乾隆驚呆,他喃聲說道:
“婉嬪,真的是你?”
“是我,皇上。”
“來,讓我摸摸你,是不是在夢裏。”乾隆一邊說著,一邊伸出了手。
忽然,乾隆眼前的人不見了,代替他的竟是先皇雍正,正怒容滿麵地盯著他,一手高舉欲打他,乾隆這一驚非同小可,轉身便走,慌不擇路,一腳踏空,從橋上直掉了下去……他不覺喊了起來……
“皇上,皇上,您老怎麼了?”
乾隆從恐懼中睜開眼來,發現自己正伏在龍椅背上,高雲正俯身低喚著自己,剛才,原來是南柯一夢。
從夢中醒來的乾隆,在心裏觸動了一段難忘的往事,想起這件事,他便煩躁得什麼也幹不下去了,他從龍椅上站起身來,對高雲說道:
“傳旨,朕明日要出城狩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