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戛爾尼一事雖然給乾隆皇帝不小的刺激,可這畢竟已經過去了,而且英吉利國距中土有數萬裏之遙,幹係不大,所以,漸漸地心情好轉,平安無事。另外一個讓他揪心的事情,就是六十年皇帝的任期將滿,再有一年多,他就得脫袍讓位給自己的兒子,從此便不再是一國之君、天下之父。說實在的,他確實不想退下寶座。縱觀古往今來,有幾個皇帝向他這樣正如日中天之時就悄然隱退呢。絕大多數人,都是死在帝位之上,讓兒子在喪禮中登基即位。這六十年來,他可謂嘔心瀝血,為經營這個國家,終日操勞,不敢有絲毫懈怠,才使四方綏靜,天下升平。但是,才過了幾天平穩日子,就要交出玉璽,隱身深宮,不問政事,那將是何等寂寞,何等淒涼。每想至此,他都心下惻然,不是滋味。交,還是不交。不交,自然最合他意,可是五十八年前即位之時,他已經發下六十年皇帝位之誓,出爾反爾,豈一言九鼎之天子所能為?交,自此之後,手中無權,寂寞難耐不說,誰要害他,也容易多了。所以,時間越是向前,離移位之日就越近,他就越著急,主意,總是拿不定。
和珅,不知是什麼原因,心裏也越來越不安。以前,他也想到過,萬一乾隆駕崩,他將如何自處。對於他自己的情況,他心中明白得像從鏡子裏看一樣。之所以平步青雲,位極人臣,不過是有皇帝的眷愛,群臣忌妒者有之,憤恨者有之,欲除之而後快者有之,之所以隱忍不發,僅因為皇帝尚在,不得不罷了。那些老奸巨猾的大臣,如紀曉嵐、劉墉、王傑,阿桂、福康安等,都對他深有芥蒂。皇帝已經八十三歲高壽,年逾古稀,駕崩,隻是遲早。已經在琢磨以後將采取什麼辦法穩定權力,確保榮華富貴。對那些趨炎附勢的官員,上至大學士、親王,下至知府、縣令,和珅並沒有多大信任,如果要保全自己,必須有死黨才成。繼位的新君他知道就是十五皇子永琰,這個人平日沉默少語,看起來老實,實則不然,有幾次他見到和珅,冷眼相待,不卑不亢,令和珅十分心寒,如果他當上皇帝,對和珅有害而無益,更何況,還曾得罪過他。
第二天,他去見乾隆,進去後,乾隆便道:
“你可否聽到外麵有什麼風聲?”
和珅轉了轉眼珠,仔細揣摩乾隆的意思,心想,目前皇上最為關心的莫過於禪位一事,便隨口道:
“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因此並無風聲。隻是……”
“隻是什麼?”
“有些人認為皇上春秋已高,應該早定儲後之計。”
乾隆麵色一沉,冷冷地問:
“到底是何人這樣說?”
“奴才也隻是道聽途說而已,並沒有真憑實據,也許是外頭謠言。”
“你但說無妨,即使錯了,朕也不會怪罪於你。”
“朱珪在朝下曾幾次提起禪位之事,說如果皇上不早定大計,臣民難安。”
“朱珪?”乾隆臉色更加難看,不自覺地重複了一聲。
“是不是他,奴才也不敢說,隻是聽說而已。”
和珅見乾隆怒容滿麵,自以為得計。朱珪是既定的皇太子永琰的老師,為人正直厚道,對和珅向來沒有好感,和珅並不怕他,但是,萬一乾隆不久於人世,有朱珪為永琰出謀劃策,他和珅的好日子就要到盡頭了。雖然,他已經派吳省蘭到永琰身邊,觀察動靜,還是不能放心,隻有將永琰的有力人手一一排擠,使之勢單力弱,這樣,即使乾隆退位,他仍然能夠左右朝政,說一不二。因此,他才胡謅了這樣一件莫須有的事情栽到朱珪頭上,惹乾隆發怒。
乾隆並非那種容易惑於小人的昏君,即使對和珅的話,他也不是言聽計從,而是再三考慮,再行定奪。他沉吟了一會兒,覺得朱珪為永琰之師,縱使並不知道永琰已立為皇太子,以他之閱曆,從以前的一些動作中也有所覺察,他督促自己禪位,並非毫無根由,看來,和珅並非撒謊。他沉靜下來,輕聲一歎,說道:
“朕年歲已高,的確應該履行五十八年前的諾言,舉行禪讓大典了。”
“皇上功過千秋,萬世明主,而今龍體康泰,為社稷著想,也不能就此謝位。況且諸位皇子或年齡還小,閱世不深,或者身體多病,不能親政,皇上不能如此。”
“依你看朕當如何?”
“諭令天下,禁止諸臣議論禪位一事,朱珪,應調離京師,免再生口舌。”和珅見乾隆心動,膽子也大起來。
“好了,朕自有主張,你可還有別的事?”
“奴才隻祝聖上龍體平安,這是萬民之福,天下之福。”和珅一麵說,一麵叩頭不已。
“朕早知你的忠心,有什麼事,就直說吧。”
“四川總督任缺,而今廓爾喀剛平,如果沒有能臣把守,恐生不測。”
“這個,朕已經知道了。和琳辦事有分寸,不失為將佐之才,就讓他去吧。”
“奴才謝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和珅得計,高高興興地出了養心殿,回到軍機處。和琳幾年之間,由一個禦史升為封疆大吏,實在令人聞所未聞。他還有另外一個想法,那就是挾製福康安。他知道,福康安自恃功高,不把他放在眼裏,而且此人多次領兵出征,著名將帥,都曾在他麾下效命,因此勢力非同小可,是他以後爭權的第一硬敵,如果不把他限製住,恐怕後患無窮,而且,福康安與乾隆有一層不足為外人道也的關係。朱珪,被乾隆一紙調到廣東巡撫任上,與永琰分隔數千裏,也不足為慮。朝中大臣,能與他和珅抗顏的,恐怕還沒有,而且個個年老力衰,不久人間,也無須顧忌。更重要的是網羅死士,抓住兵權,得到這個,就不用怕了。和珅的算盤,乾隆沒有看出來,他覺得,和珅雖有貪汙受賄之名,但人為財死,亦是人之常情,他的忠心,卻不能埋沒。也就聽之任之。
和珅的飛揚跋扈,尤其是他的貪贓不法,任人唯親的行為,朝野諸人無不清楚,無不切齒,但明哲保身,不僅不能告發,更多的時候,還得卑躬屈膝,備厚禮,托之辦事,這就更令他有恃無恐。可是,有一個人卻不知天高地厚,非要拿雞蛋碰石頭,這人,就是管世銘。
管世銘出生於江蘇陽湖,是乾隆四十三年進士,先後任郎中、軍機章京。他文采絕妙,精通律令,遇事明斷,深得首席軍機大臣阿桂賞識,凡是軍機處起草的有關律令刑獄方麵的文書,大都由他執筆。由於同在軍機處,管世銘對和珅欺上瞞下、貪贓枉法的行為嫉之如仇,早就想拚一死以辨曲直,怎奈身為軍機章京,不能上書言事,隻得隱忍以待。乾隆對他並不熟悉,不過阿桂倒經常在乾隆麵前提起,所以,乾隆便有了一點印象。這一年,他由阿桂推薦,升為禦史。得知這一消息之後,管世銘欣喜萬分,他不是為了自己升了官而是因為有了彈劾和珅的機會而高興。於是連夜寫好奏章,準備彈劾。為慎重起見,他寫完之後,並未馬上遞給皇帝,而是到了阿桂的府邸,征求他的意見,他十分信任這個老上司,也知道,他對和珅不滿,他認為,阿桂一定會支持他的,哪知道阿桂連他的折子都沒看,就扔在地上,聲色俱厲地訓斥道:
“你以為有了一張紙就能告倒和珅嗎?你是在引火燒身!”
起初,管世銘被弄得莫名其妙,過了一會兒,才回過味來,他並未想到阿桂是怕他事情敗露,也累得他這個軍機大臣受苦,隻以為上司是為他好。可是,他生就一塊硬骨頭,堅持己見!
“卑職蒙受皇恩,更蒙大人垂憐,正愁無力相報,願以一死辨明世間是非,使朝廷清明,即使重蹈曹鴻書、尹楚珍之覆轍,也毫無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