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沉默,我將蔑視黑夜/當我的靈與肉相戀成親,我獲得再生/記憶是一種相會/遺忘是一種自由/隻有通過黑夜之路,方能到達黎明……

——紀伯倫《沙與沫》

娛樂怎樣才過癮?

喊破喉嚨,蹦碎舞台,釋放,釋放,上車回家,衝涼,涼個透,然後把自己扔在床上,忘記別人,忘記自己,忘記思考……喪失記憶,靜靜地睡去,不需要夢來打擾,什麼都不知道……

這樣的境界完全是出於我的吹噓,即使再累睡過去也沒有上麵我所寫到的那麼徹底。昨晚我之所以睡得不那麼徹底完全是因為一個漂亮的女孩,我多麼想好好地睡上一覺,像死了一樣,可是她常來夢裏打擾我,讓我在夢中也無法忘記煩惱的現實世界。

我首先要學會忘記。

凡人的遺世之想是難以實現的。

我記得最早提出這個觀念的是一個叫莊周的糟老頭子,那天他靠著大樹睡著了,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隻隨風飄飛的蝴蝶,醒過來,對自己和世界存在的一切煞是吃驚,他不知道自己變成了蝴蝶,或是蝴蝶變成了他……這樣的玄想多美。我好像在哪兒見過這位老者,他並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那號人,他簪著披肩的栗色長發,大概從樹邊睡了起來的時候沾滿了葉屑或是諸如樹皮那樣的渣末兒,他忘記了應該甩甩頭,因此回去便被站在灶台邊的老婆數落了一回。這天肯定是沒酒喝的了,我不想他喝酒,更不想他吃飯,那些湯湯水水肯定會順著他的胡子流下來,髒兮兮的。他生活條件很差,所以經常發牢騷,但是發牢騷有時也會發出經典的句子,比如“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就是他的得意之作。他美妙的歪理邪說足以移情易性,使我也樂意受之塗毒。但這同樣是跟他學的騙人的鬼話,不然我認識不了他的造假水平有多高,聰明人總是出爾反爾你渾然不覺……他宣揚舍名去利,卻在竹片或木塊上刻寫了很多文字,與當時傳媒名流孟軻他們形成尖銳的對立局麵,可見他躋身名利。

吹牛太離譜,千萬別當真。

一個叫三島由紀夫的日本人說過:死,是最美的。因而1970年他在完成一部小說後切腹自殺。

沒有什麼比死更美了,我斷定莊老頭一邊看著燎出灶額的火苗,一邊胡思亂想,《齊物論》裏說到的死是溟然與萬物混同,他搞出這些高深的理論應該是虛榮心在作怪,標新立異妄擬虛詞蠱惑人心,增加他言論的受眾麵,企圖引起人們咂舌的唏噓稱道,我可沒那麼傻。

我的猜想並不是不無道理:那是他第一次跟他老婆睡在一起,他二十歲,她十七歲,在起初一陣疼痛的呻吟之後,緊接著故事的升級,他們躺著的雲彩被一陣狂風刮向無盡的天頂,自始至終她大聲地叫著:“死了,死了……”他叫她不要叫得那麼大聲。再後來,雙雙從雲端摔下來,摔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他問她痛不痛,她說,痛!就手肘兒這裏,剛才硌痛了!她對木板床上僅鋪一張竹席不滿意。他又問:“真死了嗎?”“死了,死得惟妙惟肖,像真死過去了一樣。”她揩著他胸口上的汗珠回答……我的猜想至此結束了,其實我跟莊子一樣善於胡編亂造,再編下去沒多大問題,不過那太過分了。

莊子看上這一段會怎麼樣呢?逃不出兩種可能,一種是他會說:世間得一知己足矣!知我者,雨兒也!於是我飄飄然;另一種:他會告訴世人,指摘我管見蠡測,我的言論是一派胡言,便叫韓非他們在電視上揭批我愚弄大眾,有意歪曲事實,墨子也會寫文章在報紙上批評我……他很有一套交際的手腕,我不是他的對手,最終會落得四麵楚歌,隻有落荒而逃。

莊先生的確是不尊重事實的人,這誰都知道,但是我對他有什麼辦法呢,他說的即使是虛妄之辭但誰都唯唯諾諾,拍他馬屁。我的理論千真萬確,可是大夥都為討好他,不僅不給我麵子,反而還要對我攻訐。呼籲是必要的,但是毫無用處,憑著他在我們這塊土地上的影響就能讓我啞口無言,隻需說一句話就可以置我於死地。

其實他在內心早就對我的揣測佩服得要死,隻是他當著別人的麵說出的話卻與之相反,我對他卑鄙的為人深惡痛絕。

我決定不再與這個老家夥糾纏,去一個沒有權威的地方,就是說我要去的那個地方不會是莊周他們掌管輿論,一切都用事實說話,對,用事實說話,誰對誰的言語都心不在焉,一切隻憑感覺,感覺,誰都騙不了誰!休謨說過,“最活躍的思想比最愚鈍的感覺也遠為微弱”。就像愛情,感覺是最為誠懇的諾言。

在離開屋子之前,我環視了一下四周,床下麵也認真看了一遍,結果一無所獲,我有點失望,怎麼床下沒有一個持匕首的賊!那天在舞台上那個半裸的女人拉著我非要叫我跟她一塊對唱情歌,我不幹。後來我一直在想,她會不會半夜從窗子伸手過來抓我的背。昨天我跳得很凶,音樂放完了我還在蹦(慣性使然),舞台上就剩下我一個了,我跳是因為我煩得要命,那個像莊周一樣頭發花白的老頭噘著嘴向對麵一個一臉清純的女孩說著什麼,女孩麵帶幽怨,無可奈何,楚楚可憐,老頭一臉的下流相,我真想衝去給他一拳,打他個半死,但我膽小如鼠,打了他公安局會拷我——他很有錢。

那天晚上闖入我夢境的就是那個女孩,她站在桌邊,還是那張紅木桌,不過背景變了,沒有閃爍的彩燈,也沒有震顫和摔玻璃一樣的音樂。她身後是一片樹林,綠茵茵的,遠景是一片縹緲的氤氳之氣,好像是湖水,又像是藍天,有白雲在緩緩流動……最後,夢越來越白,是太陽要上來了,此刻有細若遊絲的聲音繞過耳際,“你為什麼不救我?”我一驚,夢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