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圖窮匕見(1 / 3)

汪峰演唱的“春天裏”響起,歌聲激越中帶著滄桑,這是謝帆近期最喜歡的歌,特意做成手機鈴聲,來電是個陌生號碼:“我是任孝和,我想和你見個麵,在南街口的玄意茶室,方便麼?”

謝帆看過資料,任孝和已四十一歲,但他的相貌和年齡完全對應不上,很多人一見麵,估摸他隻有三十出頭。他保養得非常好,皮膚白皙細致,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身材修長結實,沒有半點中年人常見的肚腩贅肉,配上貼身合體的服飾,俊朗的五官,就像從大銀幕走下的明星,渾身洋溢著高貴氣質。謝帆向來自詡很注重形象,但和他比起來,仍不免有小巫見大巫之感,他開始明白洪欣為何會動了真情,這樣一個相貌、權勢和財富並重的男人,能有幾個女人能抵抗住其魅力?隻是任孝和原本神采飛揚的臉上,此時眉宇間有揮不去的愁雲慘霧,靠在藤椅上,出神地想著什麼,直到謝帆走到麵前,才如夢初醒地站起,伸出手說:“你好,雖然首次見麵,但我們神交已久。”

謝帆笑笑,兩人坐下後,任孝和迫不及待地問:“她還好嗎?”

“身體已沒大礙,隻是孩子沒了。”謝帆的回答繞了個彎,隻說身體,潛台詞呼之欲出,精神很不好。

任孝和眼光黯淡無光,黯然長歎,“是我害了她們。”

謝帆淡淡地說:“事已至此,說這些沒有任何意義,最重要的還是如何善後。”

“對她的傷害,我是傾江倒海也還不清。”任孝和像是沒聽清楚謝帆的話,唏噓不已,“我是身不由己,很多事不是我能控製的,如果可以,我恨不得馬上到她身邊陪著她,可是我現在沒臉見她,唉……”

謝帆沒開口,靜靜看著對方,聽他自怨自艾,三四分鍾後,才忍不住打斷,“冒昧說句,如果你對她真是情深似海,那接下來該怎麼解決問題,我想不用多說,你應該很清楚。”

任孝和愣了愣,從皮包裏拿出一張支票,推到謝帆麵前,“我何嚐不想?可是有太多阻礙,我力不從心。這是我的心意,麻煩你拿給她。”

謝帆掃了一眼支票上的數字,“你要我和她怎麼說?你給她的補償?”

“可以這麼理解,雖然遠遠不夠,但我能做的,隻有這麼多。”任孝和的聲音中帶著悲愴和遺憾,“隻恨我們有緣無分,造化弄人。”

謝帆用盡全力,才忍住強烈的惡心感覺,這貨不去當演員真是可惜,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洪欣自負聰明強勢,可還是瞎了眼,找了個影帝當情人。這社會,對家裏紅旗不倒,家外彩旗飄飄的現象早已見怪不怪,哪個成功男人背後不是站著一堆女人?在原配和小三的角力中,能成功取而代之的小三少之又少,像任孝和這樣的情況,更不可能放下妻子一家給予的榮華富貴,和洪欣雙宿雙棲。但事到如今,明明要拿出錢來了解此事,還惺惺作態,擺出一副情聖德行,這戲就演得過了。

“還有一件事,想麻煩你告訴她。”任孝和說,“我想給她換個位置,調整心情和狀態,到北島支行去當行長,等事情淡化後,找個機會再回市區工作。”

果然還藏著一手。謝帆並不意外,任孝和的妻子絕不會同意洪欣繼續留在他身邊工作,以免舊情複燃,而和洪欣撕破臉皮後,兩人的上下級關係也顯得敏感和尷尬,一方回避是必然選擇。北島是北洲市外海上的小島,要搭一個半小時輪渡抵達,交通不便,經濟落後,任孝和將她調過去,等同於發配邊疆,眼不見為淨,也是給妻子的交代,當然,這交代對洪欣是否合理,就不是任孝和的考慮範圍了,其他人的犧牲,他根本沒放在心上。

如何處理,是洪欣的選擇,謝帆不能去為她做決定,他的角色隻是橋梁,介入得太多不符合他的定位,還可能弄巧成拙。想了想,謝帆徐徐地說:“你的意思我會準確無誤地帶到。如果沒有其他事,我先告辭。”

“好,也請你多照顧她,做做她的思想工作,看開點,人生以後還精彩得很。”任孝和說。

謝帆懶得再和他廢話,起身離開,來到洪欣租住的公寓時,李姨正好去菜市場買菜,接過謝帆遞過來的支票,洪欣的臉色如蒙上厚厚的嚴霜,“他拿的?”

“嗯,他剛剛約我見麵,讓我給你。”

“讓你給我?他為什麼自己不拿來?”洪欣的語氣鋒利至極,“他不敢見我?”

“就算他和你見麵,又能如何?”謝帆沉聲說,“如果他想來,早就來了。”

“用這筆錢,他就想了斷?”洪欣驟然提高音量,嘶聲說。

“那還能有什麼意思?當一些事解決不了時,剩下的最後一條路,不就是錢麼?除了錢,他還能有什麼?”謝帆很冷靜,“不要告訴我你抱有什麼不切實際的希望,從一開始,除了職位和金錢,他就不可能給你別的,禿子頭上的跳蚤,明擺著。”

“一開始我也以為這樣,可到最後,我卻發現愛上了他。你不知道他對我多好,給了我多少承諾,我也想抑製自己,可是不行,隻能越陷越深,你現在話說得輕巧,因為你不是我,你根本不懂我們之間的感情。”洪欣跳起來,指著謝帆的鼻子,激動不已。

謝帆聲色不動,硬起心腸,冷酷地說:“我不用懂,我隻知道這一切已過去。你知道人生最痛苦的是什麼嗎?就是把別人的一場遊戲,當作自己人生的全部。你以前夢想得到的,隻是鏡中花,水中月,看著美麗,其實不可觸摸,既然他放下了,你也得放下,這是事實,你必須接受的事實。”

洪欣的身體不斷抖動著,終於堅持不住,摔倒在沙發上,她把頭埋在扶手上,嗚嗚地哭泣著。哭聲不大,但謝帆能聽出撕心裂肺的痛楚,便走過去輕輕拍著她的肩膀,輕聲說:“哭吧,哭出來,把什麼都忘了,他不值得在你的記憶裏出現。”

足足半個小時後,洪欣的號哭才逐漸止住,抽泣著問:“他還說了什麼?”

“他讓我轉告,準備調你去北島支行當行長。”

洪欣揚起頭,眼睛紅腫,但眼神銳利如針,冷笑著說:“我就知道他會來這一招。”

謝帆說:“事情鬧成這樣,在同個辦公樓裏,每天低頭不見抬頭見,彼此都不舒服,離開一段時間也好。”

洪欣深深地吸口氣,坐直身體,將手上的支票塞還給謝帆,聲音異常清晰穩定:“這個還給他,錢我不需要,我也不會走,你讓他放心,我心已死,絕不會糾纏他,如果他硬要調我走,那後果他自己承擔。”

謝帆怔了怔,有點迷茫地說:“你這又是何苦?”

“因為我不是為了錢和他在一起。”洪欣咬著牙,十指交叉緊握在一起,指節凸出,“我知道他家庭的事,可我以為能讓他為我放棄一切,當我懷上孩子時,曾以為自己成功了,現在才知道,原來我開啟的是一道地獄之門。”

“對女人而言,他的確很有殺傷力。”謝帆輕聲歎息,“每個方麵無可挑剔,幾乎就是完美男人的模型,你迷戀上他,並不奇怪。”

洪欣喃喃說:“我曾經以為他是生命中的天使,現在才知道,天使和魔鬼,原來隻有一線之隔。”

謝帆深有同感地點點頭,洪欣捋一下頭發,說:“寶貝在哪?晚上我們一起吃飯,然後接她到這住。”

“在我爸家。”謝帆說,洪欣總算開始恢複,以她爽朗堅強的個性,隻要下定決心邁出第一步,麵對再苦再難的關卡,她都能變得灑脫,輕快地越過去。謝帆對她有信心,正如當年經曆離婚的巨大挫折時,洪欣的恢複速度就遠比他要快得多。

和波維爾集團首次見麵的地點並沒在北洲,而是安排在省城威斯丁大酒店的咖啡廳包間裏。波維爾出麵的人物,是大中華區總裁——澳大利亞人哈森和總裁秘書、中國香港人舒玨,投資部總經理、新加坡華裔林伯平,而領海集團則是喬穩和謝帆兩人參加。

雖然名義上是初步接觸,探討合作意向,地點定在輕鬆休閑的咖啡廳內,著意淡化正式的意味,但出席人物的分量,足以顯示會議的規格和誠意。雙方不約而同地全是正兒八經的職業服裝,談吐從容謹慎,一絲不苟。謝帆和林伯平是主力,負責溝通,喬穩和哈森隻是在一邊聽著,神色不動,很少插口。舒玨則攤開筆記本,不時記錄著,偶爾插口補充幾個數據,她是標準的大美人,樣貌身材沒的挑,氣質高雅,具有香港小姐的資質。最難得的是一口普通話字正腔圓,不帶半點港台腔,坐在四個大男人之間,她就如綠草叢中嬌豔綻放的玫瑰,分外奪目,為貌似輕鬆從容,實則緊繃激烈的氣氛帶來一抹亮色。

雖然在見麵之前謝帆便斷定波維爾是有備而來,可隨著談話的深入,對方掌握的資料之翔實充分,數據之準確全麵,仍然令謝帆大為吃驚。有一些謝帆都沒掌握到位的情況,波維爾都了如指掌。這種準備工夫,哪像是初步的意向性接觸,根本已將領海的底細摸得一清二楚,既讓人歎服頂級外企強大的實力和對工作細致周密,又讓謝帆覺得,對方對合作有著強烈的企圖心。跳過意向的探索階段,直接來到實際的談判階段,打得自己措手不及,還好憑著對領海實際情況的熟悉,他還能有條不紊地應付過去。

隻是有個疑問在謝帆心中越變越大,有些數據在企業中屬於機密,領海又沒有上市,不存在對外公布經營數據的需要,那波維爾手中的信息,從何而來?隻有領海最高級別的領導,才能將信息掌握得如此詳盡,難道是……

謝帆沒閑暇去細想,從喬穩告訴他要和波維爾接洽開始,他就估計這事絕不是聽起來那麼簡單。波維爾的意圖明確,收購領海,以此擴張在國內的市場份額。領海國有企業的身份敏感,在當前全資收購基本不可能,他們打算采取購買股權,以控股的方式達到目的。這無疑是一項龐大的計劃,涉及方方麵麵的牽扯太廣,要經過極為複雜的審批,沒有漫長的時間很難定下來,其中變數極多,涉及的資本數額驚人,需要克服的難關不少,兩個公司整合的難度極大,但如果能夠成功,波維爾加上領海集團,在國內的市場份額將一舉躍上第三,成為兩樂下麵的一大巨頭。

謝帆分析過合資的前景,領海集團近幾年的發展已跟不上市場高速發展,漸入頹勢,市場份額不斷下跌,隻是憑著多年積累的品牌和渠道,才勉強維持住市場地位。在內部管理、員工素質、產品研發、市場建設和營銷推廣上,領海集團和一流企業的差距越來越大,就像一頭大笨象,外表看似強悍無比,實則內裏百病纏身,因為體型巨大,病灶又是多年累積,一般的小手術無法根治,經過傷筋動骨的徹底治療,才有病愈的可能。而這需要外力的幹預,隻靠本身的調整,那是苟延殘喘,漸漸走向日暮西山,多少叱吒風雲的大品牌,就是沒掌握住變革的時機,風光數年後,最終被掌聲和鮮花所埋葬。

能和波維爾合作,帶來先進的管理經驗和雄厚的資金支持,對領海集團來說是難得的機會。而波維爾看中的是領海集團多年心血構建的渠道,這是無價之寶,是他們以最高效率擴大市場份額和影響力的道路。強強聯合,各取所需,本是完美的方案,但謝帆緊繃著神經,不敢有絲毫大意,願景是美好的,可道路是曲折的,多少企業在合資前被美妙的前景所誘惑,合資後才發現這是個美麗的陷阱,在握有資金優勢、技術優勢、人才優勢的外資麵前,漸漸失去話語權,落得雞飛蛋打的結局,謝帆可不想走這條老路,成為領海集團的罪人。

但現在看來,情況遠比預料的還要複雜得多。謝帆口幹舌燥,喝了三大杯藍山,足足談了三個小時才結束。晚餐定在樓下的中餐廳,和下午的潛流暗湧不同,吃飯時的氣氛輕鬆得多。哈森有著澳大利亞人的開朗,他在中國台灣待了八年,是個中國通,一口漢語很是流利,就是口音濃厚,說得快時不容易聽清。因為前任不了解中國文化,導致波維爾大陸市場的業績疲軟無力,他臨危受命,從台灣區總經理提升到大中華區一把手的位子。熟練地使用筷子吃中餐,哈森能把菜肴點評得頭頭是道,讚歎說:“我最喜歡中國料理,口味非常多,比如你們有八大菜係,每個菜係還有很多分支,同樣的食物,做出的口味都不一樣,真是一門藝術。喬總,謝總,我們喝一杯,很榮幸能認識兩位,我相信我們一定能成為好朋友,好夥伴。”

晚上喝的酒是軒尼詩XO,國人喝酒講究“感情深,一口悶;感情淺,舔一舔”,每次酒席都要暴風驟雨地喝倒幾個才盡興。外國人喝酒多以品嚐為主,尤其是對好酒,一口一口仔細品味,在國內磨煉多了,和他們喝起來謝帆感覺毫無壓力。而舒玨滴酒不沾,林伯平的酒量比喬穩還差,說是腸胃不好,隻喝下第一杯,後麵換成果汁,就謝帆和哈森喝著,喬穩偶爾陪喝幾口,宴至中旬,一瓶酒才喝下三分之一。

無意中,謝帆發現舒玨地位特殊。名義上她是哈森的秘書,職位最低,按說在宴席中她要充當半個服務員的角色,在餐廳服務員忙不過來時,及時夾菜倒酒,作為大企業中經過專業培訓的秘書,這是最基本的禮儀要求。但實際中舒玨完全沒有這點意識,她就像個公主,雍容優雅地端坐著,倒是一旁的林伯平不時給她夾菜倒水,而有幾道菜剛端上來,哈森和喬穩專門將菜轉到她麵前,而舒玨則自然而然夾下第一筷,沒有半點忸怩作態,這絕不是作為下級應有的待遇。如果說作為外國人,哈森不了解中國人吃飯時,無規矩不成方圓的講究還情有可原,那喬穩犯這種低級錯誤,就不可想象。結論隻有一個,舒玨的身份,絕不是小秘書那麼簡單,才能令在場的大佬對她嗬護有加。

對細節的觀察,往往能發現很多台麵上顯露不了的跡象,對觸及事情的本質有很大幫助,這是謝帆多年來的心得。他對舒玨暗暗留了心,這個女人在整個事件中,很可能將扮演著關鍵角色,甚至比哈森和林伯平都重要。

這餐飯好酒好菜,吃了一隻當天從美加空運來的阿拉斯加紅蟹,還有澳洲鮑魚、泰國燕窩,加上酒水,一餐飯花了兩萬多,埋單時,兩邊經過激烈的爭奪,還是林伯平搶著刷卡把賬結了。謝帆客氣地邀請客人去唱歌,但哈森說還有事情要辦,推辭了。和客人告別後,喬穩找謝帆到房間內喝茶,擺好茶具,喬穩說:“對波維爾的合作意向,你怎麼看?”

“他們誠意是有的,但具體的條件還沒開出來,不好下結論。”謝帆說,“而且他們不是單純投資那麼簡單,還要拿到公司的控股權,這涉及政策層麵,需要政府審批,很多變數已超出我們能控製的範圍。”

喬穩大手一揮,“政策方麵我們先不談,你認為和波維爾合作,對領海集團的利弊怎樣?”

“利大於弊,引進外資,既能解決當前資金鏈緊張的問題,還能借助其先進的管理模式、理念和手段,將公司的管理提升上新台階。”

“對,這也是我的判斷,比起競爭對手,領海集團落後了,而且是全方位地落後,硬件方麵,隻要肯投資,就能很快提升,可軟件……”喬穩指指自己的腦袋,“就不是那麼容易。體製僵化,思想滯後,動力缺失,隻圖安逸舒適,渾渾噩噩過日子,就像一潭死水,失去活力和競爭力。市場是逆水行舟,你走得慢,甚至停下來,對手很快就會超過你。我最擔心的問題,就是領海集團變成溫吞水中的青蛙,等到發現情況不妙,想跳出已來不及。所以我們需要能幫助我們的一切人事物,徹底激活領海集團,波維爾很可能就是最合適的鯰魚。”

喬穩的傾向,果然還是引進波維爾。謝帆附和地點點頭,喬穩把茶泡開,又問:“集團高層方麵,對合作的接受程度有多大?”

“阻力不會小,引入外資,對公司管理結構是巨大的衝擊,波維爾肯定要派人員進來,這是一次大洗牌,會影響到很多人的利益。”謝帆說,他已能預見到隻要消息傳開,掀起的風浪會有多大,領海集團剛剛相對穩定的班子成員,又將開始更加血腥、更加劇烈的鬥爭,而結局會如何,他卻沒有半點把握。

“那我們的工作更要做細。”喬穩的目光一收,揉了揉脖子,深有感觸地說,“我們是任重而道遠,溫總理引用過一句古詞,我很喜歡,誌不求易,事不避難,不遇盤根錯節,安得辨利器乎?”

謝帆最留意的,是喬穩說的“我們”。波維爾和領海集團是各取所需,那自己和喬穩,又何嚐不是?社會太現實了,隻有利益才能將人牢牢捆綁在一起。喬穩放下茶杯,閑淡地說:“人資總監還沒找到人選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