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丹吉林的個人生活(散文集) 41
一九八六
我們家的新房子終於蓋起來了。四間,清一色的石頭房子。在此之前,大雪中的鐵錘和鋼釺,在山中鳴響,父親掄錘,母親捉鋼釺。大雪下來了,人人都在家裏,父親和母親還在那兒,對著冬天的石層,擊打出熱烈的火星,我和弟弟放學回來,去那裏看,冷了,抱一些柴草,給父親要來火柴,點燃,忽忽的火焰燒化了積雪和正在下落的大雪。
新房子覆頂的時候,我沒去學校,但也不想幹活。但父親和母親堅持要我幫忙,我站在高高的腳手架上,使勁從地麵提上黃泥,我提不動,父親就罵我是隻能吃不能幹的敗家子,我哭,有幾次發脾氣,從上麵跳下來,往山上跑,被幫忙的人攔住。新房子終於成形了,父親又讓我利用放學的時間,去河溝那邊挑黃土,挑了好多,堆在新房子的院子裏,夠了,找了幾個人,和麥秸一起和成黃泥,用破爛的臉盆端了,糊在房內的牆壁上,再用木板抹平。
在學校,認識了好多人。教師:張老師,五十裏外渡口村人。冬天一天突中煤氣,幸好醒來及時,一個人跑到學校下麵的馬路上橋墩上坐了一個早上和一個上午,那裏是風口,冷風似鐵。曹老師:本地的民辦教師,教英語,上課喜歡用粉筆投擲不認真聽講的學生,有幾次誤砸女生,引來哄堂大笑。李老師:剛分來的師範畢業生;暑假期間,為我們補課,還有年輕的男性劉老師,有一次,我去請教問題,走到女老師的門口,聽見裏麵聲音異常,從門縫偷窺(平生第一次,但不知道是不是最後一次),看見兩人蛇樣擁抱,兩隻嘴巴熱烈而瘋狂。小劉老師:也是本村的,據說讀了師範,教化學和幾何,有一次上課,我和另外一個同學投紙條,被他抓住,當堂罵我:賊眉鼠眼。同學:王二毛,獨生子,一次爭執,打起架來,我占上峰,他被多人阻攔著,發誓要斷我後腿和前爪。至今沒得逞。劉建軍,班長,最大,門牙外露,門門成績優秀,為我等差生共同“敵人”。曹豐盈,女生,不是最美的,但肯定是最有味道的,許多男生競相追求,包括我在內。杜桂花:很漂亮,幾個剛來的新老師時不時就把她叫到辦公室單獨輔導,幾個月後,成績沒升反降。暑假後再也沒來。張阿群:我的小學同學,到中學後驀然漂亮了,麵色白皙如乳,大大的眼睛清澈明亮,偶爾飄過一絲憂鬱,非常動人,可惜的是,暑假後也再沒有在學校出現。
二表哥和二表嫂與大表哥大表嫂的事情一樣,懷孕了,要不流產,要不死嬰。先後兩胎都是這樣,大姨著急,找母親商量。母親說去醫院檢查,吃藥,大姨說,檢查了,也吃藥了,就是不見效,猜測是神鬼作亂,請了巫婆,在家裏胡亂哼叫一番,給了人家40塊錢,一袋大米。這一年,到外麵打工的堂哥死了,是在煤礦下麵被石頭砸死的,有人說,領頭的故意讓他去死的。村裏的老光棍孫起福花了4000塊錢買了一個據說是四川的婦女,天天看著,像奶奶一樣伺候著,但一個月後,也還是跑掉了。還有一個消息是,不滿十八歲的劉梨花結婚了,和外村的一個20歲的小夥子。結婚那天,我們都去看了,回來之後,一天時間,男生和女生之間陡然微妙起來,有幾個害羞的女生,不知道具體為什麼,臉紅了好幾天。
這一年的末尾,村裏的朱三和楊四為了一塊宅基地大打一場,朱三家人多勢眾,還有一個堂哥在縣政府工作,男女老少齊動手,將楊四和他老婆打得傷痕累累,狼狽逃竄。報案之後,派出所的人來,當場說,朱三持眾行凶,擾亂治安,決不寬貸。沒過幾天,從楊四那兒得到消息說,派出所的意見是,此事楊四也做的不對,鄰裏之間,偶爾爭吵,打幾下,不算事情。不了了之。
一九九二
前一年冬天,祖父死了,埋在曾祖父的腳下。也在這一年,我成人了。一個女人走過來,將一個大孩子攬在她的懷裏,她的乳房白皙,飽滿,有著棉花和鮮血的溫度。那個大孩子,不知所措,在黑暗的房間,在身體和呼吸當中,什麼都不是完整的。他感到了疼痛,他還詢問她疼不疼。她驚異地啊了一聲,開燈,查看他。很長時間,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是這樣,一個孩子就這樣將自己交出來了。
我一夜沒有睡著,她說出的,和身體的讓我驚異。以前的幻想在真實當中粉碎,成為一些虛浮的顆粒。我盯著黑暗的屋頂,聽著她的夢囈,感覺到這個世界最為真實的東西開始翻轉過來,舊的崩塌,新的叢生。早上的陽光穿過窗欞,落在床上,我才感覺到眼睛生疼,似乎被針紮著一樣。回家的路上,腳步輕了,身體也輕了好多,我想,這樣是一種抽取,還是一種更新?
我不自主地停下來,看她和那個房屋,我隱隱覺得,有一些東西永遠留在那裏了,在她的身體,也在那個房屋,那個床上,甚至床單的皺紋裏。怎麼樣都無法清除了。我還想,她就是我的了,我也是她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避著她走,迎麵走來了,我就跳下路基,等她走過,再爬上來。有幾次在別人家裏遇見,我臉紅,發燒,不知道該躲在哪裏才算合適。我口吃的毛病似乎就從那時候開始的,一個女人,我時刻記起她的名字,是她,給了我成年的儀式。
這年冬天,我要離開了。一天,我都在想,覺得應當去看看她。燈光是安靜的,到處都是安靜,我說了好多話,她也說了好多。臨出門的時候,我使勁抱住了她,親她的嘴唇和胸脯。出門之後,冷風一吹,臉上冰冷,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流淚了,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想到:身體的交付就是生命的交付,就是一生的牽掛和溫暖。直到抵達遠方之後,我時常想起來,空閑時間給她寫信,但都沒有發出,寫了,自己看一遍,然後燒掉。塗滿墨跡的紙張不一會兒就變成了黑色的灰燼,在空中飄舞、飛遠、下落。
在異鄉。第一眼看到了戈壁,再一眼看到了沙漠,再後來看到了傳說中祁連雪山。不同口音的人混在一起,在冬天的戈壁上,在堅硬如鐵的水泥上,走過來走過去,口號喊到嗓音嘶啞,手掌和雙腳凍得腫脹。大年三十晚上,和大家一起聚在房間裏看春節聯歡晚會,獨自回到13個人的宿舍,站在結滿霜花的窗前向南眺望,想每年春節都給我做一套新衣服的母親,想總是一個人低頭抽悶煙的父親,還有高出我一頭的弟弟,想她,忍不住流下眼淚。和一個河南籍的人打架,麵對100多人,站在台上朗讀檢查。清晨的枯樹上停留著不停叫喊的烏鴉,黑色的羽毛比黑夜更黑,在偶爾的大雪中,看見它們凍斃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