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親人越來越少,爺爺奶奶之後,兩個舅舅相繼去世,再後來是因車禍而離開的大姨媽。越多越多的陌生麵孔冷不丁冒出來,讓我覺得自己似乎來自另外一個世界。到爺爺奶奶的墳墓祭拜,抬眼田地上下,大都聳立著長滿荒草的墳塋。弟弟一一告訴我,這座是誰,那座是誰——我依稀想起他們的麵孔和當年的事跡……驀然覺得全身發冷。
而在鄉村之間,活著的人,仍舊在勾心鬥角,想盡一切辦法,為一點利益用盡手段。強行瓜分我家山坡的那些人,我早就認識,大都與我們家有著血緣聯係,稍微疏遠的是他們從遠處或者近處娶來的媳婦,還有新生的孩子。有一天在路上,我遇到其中一個,她像我母親一樣老了,一輩子沒主意,隻要有人慫恿,就像點著的火藥,連牙縫都充滿硝煙的味道。
大致四月初,我回去了,飛機到北京,再到天津,辦完公事,一個人,回到了村莊。關於分坡的吵鬧聲驟然停止。母親說,他們在看(觀望),猜測我為什麼回來,回來之後有什麼動作。我去那裏看了看:以前密不透風的樹木不見了,一根根的黑木樁插在尚還幹枯的林中,陡峭的山坡之上,茅草成堆,正在發芽的紫荊全身墨黑,沾滿白色灰塵的枝條在風中搖晃。
我說:這能值幾個錢呢?母親說:就這樣人家還搶!
我歎了一口氣,看著山下的村莊:舊了的房屋堆在原來的地方,嶄新的都矗立在昔日田地和山坡上,河裏早已沒了流水,龐大的石頭被太陽曬得層層剝落,死了的柿子樹、板栗樹和核桃樹枝幹黝黑,被風吹得咯咯作響!
第二天清明節(4月5日),太陽剛剛升起,我和弟弟騎車到爺爺奶奶的墳前,點燃冥幣,跪下來,看著荒蕪的墳堆,想起他們的音容笑貌,眼淚流下來。喃喃地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我知道他們聽不到——即使聽到,也隻能像我一樣歎息一聲,然後拿起我給他們點燃了的香煙,一口接一口地抽,嘴角嫋嫋青煙像是分散的時光,向著瓦藍蒼天,一點點產生,一點點消散。
回來路上,遇到村主任,說起他們要瓜分我家山坡的事情。我強調:白紙黑字並按有血紅手印的合同是最具法律效力的;五年前的事情,現在重提,為什麼還會受理?他說:那些人一個月內去了他家26次……受理是為了調解。我說,哪麼,鄉幹部呢?難道沒有一點法律常識……還有,白紙黑字的合同沒有說服力,空口白牙可以作為第一證據?
從北京乘火車返回,陽光驟然熱烈起來,沙漠的刺玫瑰仍在開放,沙棗花的香味持續散播,叫我想起小姨家成桶的金黃色蜂蜜。沙塵暴似乎比2007年少了很多,隻有在平緩的戈壁灘上,才可以看到它們滔滔奔行、往來無忌的磅礴身影。其中一個周末,我又去了一次敦煌,見到方建榮、劉學智、曹建川等朋友,喝酒多了,趴在酒桌上毫無意識地睡,醒來又喝了一杯青稞酒,當即呱呱嘔吐。又一個周末到嘉峪關,見到了李長瑜、韓愛民、趙成鬆、郭小莉及其愛人、華子、三寶等朋友,又喝得一灘糊塗;在昏暗歌廳裏嚎唱《嫂子頌》《蒙古人》《草原之夜》《灰姑娘》,聲音像對月嘯叫的蒼狼。
回到巴丹吉林沙漠,又打電話回去,母親說:鄉幹部又來了,聽了雙方的爭吵,臨行時說:這事沒完,我還會來的。我說:讓他來吧,身為公務員,他該知道怎麼做。母親說:人家仗著後台呢!我說不要怕,不管他是誰,若是做得太過份,我必定與他“鬥爭”到底!說這話的時候,我的胸腔之中燃燒了火焰,腦中的血流像是呼嘯的箭矢。
路燈襯托的寂靜夜晚,躺在床上,左邊兒子,右邊妻子,夜幕之中的風在柳枝和楊樹上爬行,零星的高跟鞋敲著水泥路麵。我睡不著,閉著眼睛看自己的內心,或者睜著眼睛想起從前的往事。想起鄉村以及鄉村種種惡劣事端,總是仇恨的,渴望有一支……我想我是極其柔弱的,向善的,但也是血性和剛勇的。我想到:興,百姓苦,亡,百姓苦。苦難的百姓值得同情,也令人悲哀和痛恨。
想起最深刻的魯迅,想起沾血的饅頭和“吃人”二字;想起那些近年來在鄉村發生的惡性暴力事件——任何事情都不是沒有因由的,所謂的暴力與生俱來,但都會有所節製。是什麼造成了暴力,以及暴力的實施及其後果?妻子一再勸慰我說:暴力解決不了問題,或者說暴力根本就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這個我知道,但仍舊忍不住想:我有一支槍,子彈呼嘯而出,攜帶著我的暴怒乃至無法遏製的失望、痛苦和情非得已。
我知道對他人的暴力是靈魂的自戕。
不知何時睡著了,做夢,連串的夢:架在火爐上烘烤、切得方方正正的紅肉;晃動著肥大臀部、揚長而去的屠夫;一個人坐在某種表皮龜裂的大樹下哭泣的女子;一身縞素、手提長刀的騎士;麵目模糊、似曾相識,但卻異常生硬的朋友、師長和親人;還有呲牙咧嘴的獵豹和猛虎;奔騰不止的犀牛(後來又變成犛牛)。
接下來,春天逐步深入,除駱駝草、馬蓮之外,梭梭、胡楊和紅柳都長出了又一年的葉子。這時候,我的那種原先如霧的“恍惚”消失不見,意識又複如往日般清醒。但新的問題隨之發生,我總覺得——我的身體某處正在發生災情,最明顯的是胃部,時常疼痛、發燙;還有初春時紮在左手小拇指根部的那一根微小的木刺,它在隆起,進而形成一顆綠豆大的紅色疙瘩。我用縫衣針挑開,翻開幾層白皮,試圖找到它,但什麼也沒看到。靜下的時候,它就疼,連同半個胳膊和整個小拇指。
弟弟電話說:鄉領導又來了,今天上午。我問他都說了什麼,準備怎麼處理這件事。弟弟說:咱還堅持咱的主張和觀點,他們還是他們的觀點。鄉領導聽了之後,什麼也沒說,又走了,說還要來。我哦了一聲,對弟弟又說了自己的觀點,讓他安慰母親不要著急,身體要緊。
每次這樣說,我都覺得慚愧和沮喪。每一個人都不是孤立的,相互血肉聯係的也不僅僅血緣這一條線,還有地域和文化,習俗和人心。我對弟弟說:每次回去,看到那裏的人,我都覺得心酸,蓬頭垢麵,甚至沒有像樣的生活,但對鄰人和他人的狠勁令人吃驚。弟弟說:咱這裏的人就是這樣,軟的欺,硬的怕,見了驢××(生殖器)圪蹴下。
這個諺語流傳了很多年,我小的時候,就聽大人說,父親小的時候也聽大人這樣說——我想,它是有道理的,也是準確的。工作一如既往,一件接著一件,我機械地做和寫(大都是公文),一級一級呈報,修正,直到各方滿意。沒事的時候,坐在辦公室看《參考消息》,再一次覺得,中文報紙當中,它是最好的——這麼多年以來,竟然養成了隻看《參考消息》《中國青年報》(電視隻看鳳凰谘詢台、海峽兩岸、動物世界、百家講壇、探索·發現、道德觀察)的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