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丹吉林的個人生活40(3 / 3)

五一和五四之後,天氣忽冷忽熱。5月11日夜12時,我仍舊在黑夜中睜著眼睛……忽然一陣大風,樓上住戶的玻璃猝然落地,碎裂的聲音像剁骨的刀子。我想,要是這時候誰在樓下,玻璃正中其身……每次聽到這樣的聲音,我就會這樣想。第二天中午,邯鄲治中兄忽然來打電話,詢問我是否平安。他說到地震,我急忙打開電視機,觸目驚心的災難已經上演,那麼多人在廢墟中呻吟,不常見的鮮血滲進沙土和水泥板,也滲進每個人的骨髓和內心。

我編了短信,逐一發給北京、河北、陝西、四川、寧夏、上海的朋友,祝福他們平安,萬事注意安全。有的回複了,有的至今沒有回複。短信還沒有完全發出,貴州正萬兄打來電話,問我是否平安。我忽然想起了什麼,打電話給陝西的朋友,他說無恙。下午,隴南的朋友告訴我,那裏災情也很嚴重,樓房開裂,家具全部損壞,最慘重的是鄉村,有幾座被掩埋了,他們說,相比那些死難者,還活著,已經很幸運了。到晚上,接到一個電話,問我現在哪裏,是否參與救援,又問我具體做什麼。前兩個問題我據實回答了,後一個問題我沒有告訴。

她急切說:李西閩在四川彭州震區,被壓在危房之中,情勢危急。

我慌了,說話結巴起來——這時候,我做不了什麼。我這樣的身份,對於四川乃至整個災區,隻有張望、焦灼和流淚的權力,至於請求或者指示如何救援……我編發短信:“作家李西閩被困彭州龍門山鎮九峰村一組鑫海山莊危房之中,情勢危急。具體位置:距彭州市55公裏,距銀廠溝山門2公裏。楊獻平恭請各位師長朋友網上呼籲,施予援助。謝謝!”分發給各地的師長朋友。

打電話給浙江一位朋友,請他代為發帖呼籲,一邊一次次的撥四川朋友的電話。第二天上班,私自跑到網吧,匆忙查看情況,見回帖不是很多,覺得沮喪。北京的一位朋友讓我聯係中國作協,並提供了號碼。四川的朋友聯係了四川作協……很多老師和朋友們都在論壇和博客發帖呼籲……兩天後,阿貝爾無恙,他還告訴說:蔣雪峰也沒事。

下班回家,盯著電視屏幕看,也從來沒有流過這麼多的淚,即使前些年的洪水和局部地震,隻是捐款,甚至還有些怨言(總渴望得知自己的錢到底捐給了誰,隻要給了災難受害者,便不覺得可惜)。災難現場,死難者、受災的人們,傷口、屍體、呻吟、鮮血、眼淚、驚恐、悲哀、高尚、英勇、團結、人性、英雄、自私、虛偽、做作、麻木、普世、偉大、脆弱、堅強……一覽無遺。

揉著紅腫的眼睛上班,心不在焉工作,爭先恐後捐款。學前班的兒子開口就要五張紅色的1後麵兩個00的鈔票……一天後,局域網更新,從汶川地震災情帖子下麵,才知道重慶、河南、廣西也都不同程度受災,急忙打電話給吳佳駿,得知他和熟悉的朋友師長都平安,才鬆了口氣。給銀川的朋友電話,也才知道靈武也地震,打電話給楊森君,他沉重著說沒事……我們啥也別幹,看電視吧!

甘肅隴南的朋友當中,唯有郭海濱不知道電話,無法聯係,聽平涼和隴南的朋友說,成縣不要緊——海濱是公安,此時當在救援一線吧——再一次去到網吧,看新聞,看更全麵的報道——人聲洶湧,但都令人安慰,更多的人不再口頭支援,身體力行去往災區,或者慷慨解囊。更多的聲音是出自內心的良善和最美的心願——在自然災害麵前,人何其渺小!我覺得難過的是:這時,竟然還有人以地震寫詩或做文章,在論壇或者網絡張貼——文字能喚回生命,治愈傷口,止住血流嗎?文字對於災區人而言,有一杯水、一塊麵包重要嗎?

而我自己……也是如此,眼淚表達悲痛,遠遠沒有深入實地,救出一個人重要——如果我的行動不受限製,我定然前往,就像那位徒步十五小時從山中救出自己丈夫的災民一樣……我也想,老家的那件事情算得了什麼呢?大不了不要那一點山坡……我看到了自己的狹隘,也看到了在自己身上沿襲千年的悲哀。

滿屏幕的畫麵讓人百感交集,咬牙切齒而又熱淚盈眶,孤憤莫名而又空搓雙手。我也總想:災難不會擇時擇地——我們就-是他們,他們就是我們。似乎隻有災難,才能喚醒那些日漸稀薄甚至正在喪失的東西。很多次,為身居此地消息閉塞而沮喪惱怒不已……事發當天,打電話給家裏,弟媳婦說,老家沒震感,一切都好。幾天後,母親打來電話,急切說:剛在電視上聽說甘肅也地震了,恁(你們)都沒事吧?

我笑笑,母親像我一樣消息遲鈍。

母親又說:小心點,晚上睡覺別脫衣裳了,一有動靜,就抱起俺孫子往外跑。

我又笑笑,放下電話,心裏覺得溫暖,隨之而來的眼淚熱烘烘的。

再後來的某天,匆匆去了附近的黑城(西夏遺址、蒙語哈拉浩特),在那裏見到了千年完好的清真寺、佛塔和黃沙簇擁的老城牆,慘白的黃沙之上,仍有星星點點的駱駝草和沙蓬,在熾烈的陽光下,搖搖擺擺成長;流雲如練的低空,數隻野鴨結對飛翔,來自祁連山崖的鷹隼像是閃電,在我們的攝像機當中俯仰有致,遼闊的叫聲像是閃電一樣,給人以豪邁的蒼涼。

在居延海,成群的魚兒躍出蔚藍水麵,野鴨飛翔,尚還白發蒼蒼的蘆葦排成整齊隊列,怎麼看都像是鐵血將士的盔纓。有一些新生的翠綠蘆葦,緊貼著岸邊的淺灘,直愣愣地挺出了莽蒼大地。

這些戈壁的草,卑微的草,在湖水之中,隨著優雅的風,搖頭晃腦,從不彎腰。一些魚兒在它們根部遊弋,野鴨在深處作窩、棲息、養育後代、平淡度日……沙丘上的風沙像是不斷俯衝而下的軍隊一樣,溜溜而下,在湖邊消失無蹤。

返回家裏,已是深夜,坐在電視機前(幾年來,第一次這樣專注且長時間盯著電視屏幕),看都江堰、汶川、北川、什邡、理縣、青川、茂縣、武都、文縣、成都和綿陽、馬爾康、德陽等地的救援與災害情況。接到朋友短信:李西閩已成功獲救,現在成都某醫院——我覺得寬慰,再看電視屏幕,忽然沒有了一點欣慰。隴南災區朋友告訴我:餘震不斷,13日整個天空是灰色的,14日的暴雨讓人心驚膽戰,連日午夜、淩晨和正午又有不同程度的餘震……5月12日14時28分,距離震區較遠的上海、曼穀、河內也都有較強震感……截至5月20日12時,地震災區四川已有340704人遇難、245663人受傷、32361人失蹤(央視)……甘肅280人,陝西106人,重慶14人,河南2人,雲南1人在地震中遇難……浩淼世界,草木莽莽;在地為生,在天為靈;國難之日,萬眾悲慟……當晚,我又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站在黑城(哈拉浩特)殘牆上,四邊都是怒卷的波濤,有一些長著翅膀的白馬,在空中奮蹄奔騰,噅噅嘯鳴……一些羽箭成片襲來,飛馬紛紛落地……其中一枚鐵箭,像是一根生鏽的巨椽,漂木一樣橫在我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