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丹吉林的個人生活(散文集) 43
有一種憂傷,比路途還長
■楊獻平
一
到處都是山,高低不平,到哪兒都得上坡下嶺。房屋和田地,還有羊隻和牲畜,樹木和花草,石頭和風,都在上麵。去一趟城市,乘坐公共汽車,要1個半小時。我生在了那裏,沒辦法。那時,我就想:生身地是沒的選擇的。盡管這個想法之外,還有一個責怪母親的念頭:娘為什麼生在這裏又嫁在這裏呢?這個想法冒出來的時候很多,但也隻能想想,獨自懊惱一會兒,然後就在瑣碎的生活中煙消雲散了。
對麵的馬路上偶爾有車,新居的下麵是田地,第一塊是我們家的,早年,母親買了很多蘋果樹苗,房前屋後都栽種了,夏天天旱,樹苗奄奄一息,就到河裏挑了水來,一根一根地澆灌。再下麵是別人家的麥地,冬天時候,麥子剛出來,我家養的2隻公雞就帶著十來隻母雞突突飛下去,啄食青色的麥苗。地主看到了,會站在路邊或者院子裏喊。左邊的山嶺下麵是我們的祖墳,聽祖父說,大概100多年的時光了。第一個爺爺叫楊天嘯(真真的好名字呀),他的骨頭就在最頭上的墳洞裏。他的前麵,一次排著村裏老多死去的人。
墳地中央三棵柏樹茂盛,冬天還綠著,正月十六,我們烤火,加上柏樹枝,據說能使一年不生病。我就拿了斧頭鐮刀,上到樹上,砍下一些來,放在火堆上,柏樹枝好像有油,燃燒起來像放鞭炮一樣響,接二連三,聲音清脆,傳到對麵的山崖上,又沿著河穀,跟隨流水,跑到2裏之外的礫岩村。
當初,由於距離老墳太近,選定房基的時候,村裏好多人阻攔。我們家的親戚們也說不妥,母親主意很硬,說,人在上麵住,墳在下麵安,沒啥事兒。後來聽說,實際上,適合人居的地方也可以安墳的。陰宅陽宅,都是一個道理,新房子蓋好之後,全家搬來很多年,我一次也沒有遇到過什麼詭異的事情。
新房子向陽,夏天不算很熱。母親很有先見之明,房子還沒有蓋起來,早早地就在四周種上了樹,梧桐、楊樹、椿樹和洋槐樹,沒幾年就樹影龐大,綠葉婆娑。冬天陽光充足,對麵的村莊陷入陰暗,我們還在明亮之中。由此,好多人羨慕起來,路過,看到陽光,就到院子裏坐坐。有一天黃昏,母親告訴我,院子東邊的椿樹分開了七股枝杈。迷信說:七股椿,八股槐,不出狀元出秀才。還說,蓋房子之前,她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們那地方是個大大的石頭椅子,椅子左邊還有一口甜水井,汩汩地往外吐清水。
向東,過一道山嶺,再路過一道河溝,是奶奶家,和眾多的房子混雜在一起。我們搬到新居後,奶奶和爺爺就搬到我們以前住的房子裏。母親說,以前那房子是恁奶奶的,咱不要,自己有了房子就還給她。從奶奶家出來,從院子繞到房後,是村裏的碾子所在地,老早以前,都用碾子軋麵,穀子、玉米和麥子都是。直到現在,我們家還和老武生家和養了一頭驢子。我十三歲那年冬天,驢子黑夜被人偷了,叫了一幫子人,開了三輪車,往東往西分頭追,在武安和涉縣交界的地方,抓住了那個偷驢的人。
姑媽家和奶奶家一嶺之隔,爺爺奶奶去的最多,我們家是整年不上門。我不知道原因,也不想知道。姑媽的村落叫杏樹凹,正對的南邊山坡上的村莊叫南堖,整年不見太陽,這幾年,村裏基本都搬下來了,就隻剩下幾個老人,在陰影當中,麵對著日漸毀壞的房子,炊煙嫋嫋,一日三餐,熄燈睡覺。
二
每年放假,懶得到田裏幹活,唯一的勞動就是上山給奶奶砍柴。山在後溝,來回得1個小時,從奶奶家出發,穿過村莊,再沿著一色的山地邊緣往西走,下了河溝,路過村裏唯一的老水井。田地沒了,大片的山露出,高高的山,有陽光的叫陽坡,陰著的叫背坡。陽坡上長滿了紫荊,那時候,因為有人經常割,紫荊細小而稀薄,隻有到高處,才可以看到粗大的紫荊,用鐮刀使勁割,有的需要用斧頭砍。
村裏的羊群總是在這一帶遊弋,黑色的山羊像是一塊塊橫滾的石頭,頭羊的鈴鐺叮叮咚咚,聽起來清脆悅耳,但我們不敢站在羊群下麵,那些家夥,蹬下鬆動的石頭,飛快地,濺著火化猛竄向穀底,就是一頭牛也禁不住。要是父親趕著村裏的羊群,就不用害怕了,他知道我在這兒給奶奶砍柴,會約束羊隻不要去我的頭頂吃草。父親會幫我砍一會兒柴,粗大的紫荊在他手中手起刀落,茬口整齊地倒在地上。有一段時間,特別羨慕父親的砍柴姿勢和手段,他走後,模仿,第一次就砍傷了腳踝,殷紅的鮮血流出來,我沒敢吭聲。找一種俗名叫馬屁包的草,實在找不到,就用幹羊糞捂在傷口上,不一會兒就止住了血。
後溝是我們認為最可怕的地方,有狼不說,還有一些古靈精怪的東西。老武生說,他爹放羊時候,晚上在這裏羊圈附近的草蓬裏睡覺,第二天一早,發現自己連人帶被子都在外麵的草地上,幾次都是。爺爺還說,他們逃日本鬼子時,在這麵山坡上的一個石洞裏,遇見一個餓得要死的八路軍,給了一個煮熟的山藥蛋吃了,才慢慢緩過勁兒。村裏的孤寡老奶奶說,有天,她來這兒摘花椒,遇見一個穿藍衣服的青年婦女,挎著一個荊條編的籃子,走到山根就沒了。陽坡下麵還有一座廢棄多年的房屋,老人們說,早年村裏的一個人就在那兒上吊死了。
不過,這裏也有好玩的。大裳山根有一汪泉眼,整年都在冒清水,夏天清涼甘甜。冬天大雪封山,這裏還有氤氳著一股白氣。有一年夏天的中午,我一個人,在那兒洗了一次澡。那年我十六歲,正午沒人,脫光衣服,舍不得糟蹋那水,就用闊大的豬耳朵草舀水衝洗。泉水冰涼,像雪一樣,落在身上一滴,就是一陣冰涼,忍不住打寒戰。那一次,就著泉水,我洗掉了一身的汙垢,搓下來的泥垢像蟲子一樣,落在站立的大石頭上麵。洗完之後,一個人不想穿上衣服,橫在另一塊大石頭上,透過核桃樹葉縫隙,看天,旁邊的山坡上有野雞咯咯亂叫,靜無一人的山中,我睡著了,醒來時候,陽光還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