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丹吉林的個人生活41(3 / 3)

我的父親勤勞,一個人扛著幾百斤重的木頭,流幾身汗,就到家了。我不行,一根長條的木頭我走不了幾步,就氣喘籲籲,生氣得想把它扔在河穀裏不管了。相比這種體力活,我願意糾集一些人,去那裏刨藥材,捉蠍子,因為沒有負擔,滿山亂跑,即使滿載而歸,也還是輕鬆的。小時候聽說,礫岩村人在那兒種了好多蘋果樹,為防止人偷,就自製了土炮,埋在那裏。有好幾個夜裏去偷蘋果的人被炸傷了腿,成了殘廢人。

18歲那年,以前老在一起的同學中,有幾個死了,有幾個考上了師範學校。曉民是在乘坐公共汽車時候被炸藥炸死的,屍骨無存,與他同時去的還有20多個人。那天晚上有人叫我去幫忙把他埋了,我怕的發抖,在午夜抬著他空空的棺材往墳地走,出了一身的熱汗。埋畢,看著燈光中隆起的墳,我怎麼也想不到,一個活崩亂跳的人,怎麼轉眼間就到了地下呢?三年之後,他的哥嫂才對他母親說了,老人家一夜白發,衰老不堪。我每次回家,去看她,從不敢提起曉民的名字。另一個同學是在下煤礦時候被砸死的,我沒有去看,後來才知道,他的墳就在我們村往石盆走的馬路一邊,從那兒到現在,每次路過,我總覺得有個眼睛看著我。另一個死去的是二光,很要好的同學,前三年他大哥患食道癌死亡,第二年冬天,他退掉了自己的未婚妻,和自己的嫂子住在了一起。誰也沒有想到,他竟然也患患食道癌,幾個月後死亡。

中學時候的班長朱建軍考上了師專,還有一個女同學因為家裏有錢,自費讀大學去了,有個叫馮力的考上了河北師大,還有幾個早早輟學的,都不滿20歲娶妻生子,現在回去,他們的兒子都讀中學了。有一次去了當初的學校,當年的老師指著幾個女孩子和男孩子說,那是誰誰誰的兒子姑娘,我驚異,仔細看,還能夠在他們身上找到他們父親的影子。活著的,好像最不幸的是李連鋒了,花了5萬血汗錢娶了一個媳婦,媳婦拒絕同床不說,沒在家裏待過3天就跑得沒影子了,據說和一個包工頭愛上了。李連鋒整夜一個人趴在新作的床上看電視,糾集一幫人打牌,賭博。另一個同學好像也不好,做生意賠了錢,未婚妻退婚,自己也吊兒郎當。據說前些年買了一個四川姑娘做媳婦,生下一個兒子,還沒滿月,不知何故,兒子在床上死了。

驀然覺得了悲涼、疼痛和憂傷,丟失的,遠去的,再也找不回來了。每次回家,我都要四處看看,騎著摩托,像個外鄉人一樣,看到的都是熟悉的,但又是陌生的,以前的鄉村中學人去屋空,斑駁的牆皮,破損的窗戶,隻是黑板還掛在講台上。對麵的橋兩端有人修建了房屋,開了小賣部和飯館。

事實上,從市區進入的時候,越過丘陵,看到高聳連綿的山峰,我就感到了壓抑和激動。激動的是可以看到父母和自己惦記的親人了,壓抑的是,總忍不住想起舊年的歲月。在高高的山上,一個少年,就那樣,似乎風中的茅草一樣,他的搖擺和成長,憂鬱和夢想,都好像是冬日風中的灰塵。而更為殘酷的是,熱愛的親人都老了,皺紋和白發,沒有什麼比它們更能刺疼我的心。當然還有村莊的風俗和人心,他們是比當年更為陌生,比刀子更為銳利。

閑的時候,去幫父親把放在後山的柴禾背回來——驀然也感到老了,曾經背著那麼多的柴禾在卵石間健步如飛的我換成了氣喘籲籲,一步三歇的人。看到的後山愈加深邃,我想什麼都變了,唯獨這山,突起的還在突起,低窪的仍舊低窪。山洪衝刷的河穀巨石林立,兩邊的旱地像是一片幹枯,剩餘的玉米秸稈在風中揮動冬天。路過的池塘——我曾經和母親在那兒看了三個夜晚,水也幹枯了,細小的泉水像是小孩口中的口水。早年茂盛的樹林隻剩下一片樹茬,白森森的,骨頭一樣。

我的爺爺奶奶不在了,新起的墳,並排的墳,我站在麵前,眼淚婆娑,寒風吹著冥紙,似乎大群的黑蝴蝶。浮土漂浮,風聲嗚咽。我的大姨夫也死了,大表哥也去了,大舅、二舅都去了。我的同學們都已成家立業,大都一個兒子一個女兒。我暗戀過的人也是的,他們都還像當年一樣,在村莊,攜帶著到處飛揚的塵土、雞鳴犬吠和活著的物質與炊煙。欺負、淩辱過我的,愛我的人都在,這就是好的。春節去給親戚們拜年,到家裏,發現沒了舅舅、姨夫和表哥,心裏總是很疼,喝酒之後,愈加惆悵,沿著熟悉的路往回走,覺得很是親切,一草一木都帶著笑靨。

而當醒來,我又是沉鬱的,我知道,我不會再回到這裏的,死了也不。爺爺奶奶是無力阻止我的,我的身體,我願意扔在哪兒就是哪兒。換句話說,誰愛它我就給誰。有人說要葉落歸根,我也想過,但莽蒼大地,哪個地方不是我的根呢?記得去年從家裏返回時候,正是初春,那一天,大霧迷漫,可視範圍不過3米,我想四處看看,可什麼也看不到,我熟悉的,它們隱藏了,故意躲著我一樣。而到市區,卻是天氣晴朗,好風如雨,回頭的瞬間,神情黯然,覺得自己像個孩子一樣。眺望的道路懸掛蒼茫,我知道,在自己的生命當中,始終有一種憂傷,比路途更為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