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屆研究生,畢業十年了。
剛入校第一次郊遊,我們去水長城。一路上,我在前,他們在後,一溜兒小跑。先到的人在水中找各種石頭,擺造型;後來的人開始疊羅漢,一層一層,搖搖晃晃。最後輪到我,隻有爬樹。正值“會當淩絕頂”,管理員來了,仰著脖子,在樹下喊:“這幫調皮孩子,你們老師呢?”大夥兒劈劈啪啪散開,都不吭聲,誰敢說“老師在樹上”啊。
挺身而出的是班上的老大哥:“我就是老師。”自然是劈頭蓋臉的一頓教訓。
一晃十年,“兒女忽成行”。跑在最前頭的是我的女兒,後麵歪歪扭扭跟著一群蘿卜頭。疊羅漢是不可能了。娃娃們泡在溫泉裏打球,我們一人一杯噴香的大紅袍,窩在另一個池子裏。我捏捏身邊女生:“當年上水長城,那一尺八的小蠻腰,哪兒去了?”她臉紅撲撲的:“水蛇變蟒蛇了,腰圍二尺五。”
如果十年前,我跟這姑娘說:“以後,你這一尺八的小腰會變成二尺五的。”她肯定會恐懼,會哭。而今天,當她做了母親,竟如此坦然。少女緊實的線條,就像山巒上秀拔的石頭;而中年臉上、身上的鬆弛,卻如同水底的鵝卵石,那是光陰和流水打磨出來的圓潤。
看著娃娃們走馬燈似的捧著蛋糕,笑語喧嘩,我終於知道,我們的心長在地裏,有根了。年輕時是草本,一片芬芳絢爛,驕傲跋扈得不可一世。中年是木本,你開始明白:這樹上有枝繁葉茂,就會有凜冽嚴冬;要有激情開出春天的花,更要有力量結出秋天的果。
那個暮春,辛棄疾幾乎是一聲斷喝:“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春天,停一停!你這一走,就會迷失了歸途。然而,似水年華,我們終究還是要出發的。腰變粗了,心也變寬了。擔子沉了,肩膀也更堅實了。
春來有時,那時的我們明眸皓齒,喜怒於色,從不失望,不怕失敗,不屑失意,相信有無數的可能,無數的選擇,無數的機會。而歲月也慷慨接納了我們,包容我們的孟浪,砥礪我們成長。
春去有時,如今的我們,青絲雜幾許星染,容顏添了風霜,但壯心仍在,腳力恒健。世界不再是我們肉搏的對象,而成為我們欣賞的客體,我們平和地接納歲月給予的一切,享受恩賜,善待苦難。
“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生命是多麼神奇,我們又是多麼幸運。春去春又來,一切的一切,歲月自有安排。
明陳洪綬《飛瀑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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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在六十七歲的暮年時光寫出了一首《憶江南》。麵對著洛陽一片慵懶沉重的春色,他的心中牽絆著江南:“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江南有多好呢?一片片花團錦簇的顏色——江南的花、江南的水如此明豔,紅得比火還亮,綠得比藍還要濃。其實,詩意就是我們心裏的花朵,不管年華怎樣老去,心中有春意春色,每個年華都可以詩意地綻放,如同年近七旬的白居易,以少年青春的心,熱烈蓬勃地“憶江南”。這樣的生命會老得不好看嗎?“老樹著花”那一刻,我們的生命依然蓬勃新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