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聆聽葉嘉瑩先生的講座,我十九歲,還在師大讀書。葉先生低吟一句:“雪雲乍變春雲簇,漸覺年華堪送目。”沉靜和緩的詩詞,迸發轟隆隆的美,炫目淩空,又悄然下落,悲憫地包裹著破敗的小禮堂,環繞每一個懵懂少年的身邊、心頭。始覺風雅。
風雅從不鑲金嵌玉,也不是士大夫的專利。風雅,是中國人任何時候都能觸摸的態度和能力,是農耕民族在田園生活中流淌而出的氣質。
遊曆江浙,常常看到一些很有個性的小橋,名曰“晴耕”,抑或“雨讀”。陶淵明優哉遊哉:“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耕讀傳家,是中國人血統裏的本分。
風雅,少不了讀書的滋養。“左琴右書”。“枕香聽雨夜讀書”。那是盧照鄰的“寂寂寥寥揚子居,年年歲歲一床書”,也是“眼內有塵三界窄,心頭無事一床寬”。
風雅,參得破宇宙萬物的天機。張可久的小令《人月圓·山中書事》:“山中何事,鬆花釀酒,春水煎茶”,不過“投老村家”的鄉村閑事,卻是何等精致與講究。“沐春風而思飛揚,淩秋雲而思浩蕩”,春風秋雲,春來秋往,思緒翩躚,四時的變遷與我們的生命,竟有著如此深刻的呼應。“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像孔夫子那樣一位仁愛天下、舍生取義的君子,也曾帶著微微傷感的喟歎,看見流水走過流光,人生的憂恐,忽然之間,如同影像的痕跡,在心底一點點清晰綻放。
從本科,讀到研究生;從學生,做到輔導員,再到教師。“雪雲乍變春雲簇,漸覺年華堪送目。”歐陽修《玉樓春》裏的這句話,我不知多少次,在黑板上書寫;目送著多少同學、老師和學生。淺灰色的天空壓下含雪的低雲,那是有著冬天特有表情的濃雲,但突然間,厚重的雲朵“啪啪啪”,像煙花一樣綻放。冬天的雪雲就這樣變成春天的雨雲。
那一瞬,突然明白:“年華走遠,風雅入心。”
清石濤《陶淵明詩意圖》(第四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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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雅”曾是《詩經》中的《國風》《大雅》《小雅》,也常代指《詩經》;後來“風雅”是蕭統筆下“故風雅之道,粲然可觀”的所有詩文之事;再後來,這“風雅”更是飛入了尋常百姓家,成為你我都可做到的“風流儒雅”。就像《詩經》源自民間,詩文源自生活,“風雅”也是極接地氣的一種態度。豐子愷便曾在《緣緣堂隨筆·憶兒時》裏寫道:“父親說,吃蟹是風雅的事,吃法也要內行才懂得”,吃蟹也可以是風雅的。可見風雅並不一定是吟風弄月的高雅、陽春白雪的自賞,它隻是在生活中比別人多一點用心,多一點真知,多一份懂得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