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訂本新記(2 / 3)

我從來不是戰士。而且就在《隨想錄》開始發表的時候,我還在另一本集子的序文中稱“文革”為“偉大的革命”。十多年中在全國報刊上,在人們的口頭上,“偉大的”桂冠總是和“文革”連在一起,我惶恐地高呼萬歲也一直未停。但是在《嚼火集》的序裏我已經看出那頂紙糊的桂冠不過是安徒生的“皇帝的新衣”。我的眼睛終於給撥開了,即使是睡眼矇矓,我也看出那個“偉大的”騙局。於是我下了決心:不再說假話!然後又是:要多說真話!開始我還是在保護自己。為了淨化心靈,不讓內部留下肮髒的東西,我不得不挖掉心上的垃圾,不使它們汙染空氣。我沒有想到就這樣我的筆會變成了掃帚,會變成了弓箭,會變成了解剖刀。要消除垃圾,淨化空氣,單單對我個人要求嚴格是不夠的,大家都有責任。我們必須弄明白毛病出在哪裏,在我身上,也在別人身上……那麼就挖吧!

在這由衰老到病殘,到手和筆都不聽指揮、寫字十分困難的八年中,“隨想”終於找到箭垛有的放矢了。不能說我的探索和追求有多大的收獲,但是我的書一卷接一卷地完成了。我這個病廢的老人居然用“隨想”在荊棘叢中開出了一條小路。我已經看見了麵前的那座大樓:“文革博物館”。

我說過“隨想”是我的“無力的叫喊”。但五卷書卻不是我個人的私有物,我也不能為它們的命運作任何安排。既然它們“無力”,不會引起人們注意或關心,那麼就讓它們自生自滅吧。在我們這樣大的文明古國,幾聲甚至幾十聲間斷的叫喊對任何人的生存都不會有妨礙。它們多麼微弱,可以說是患病老人的歎息。

絕沒有想到《隨想錄》在《大公報》上連載不到十幾篇,就有各種各類唧唧喳喳傳到我的耳裏。有人揚言我在香港發表文章犯了錯誤;朋友從北京來信說是上海要對我進行批評;還有人在某種場合宣傳我堅持“不同政見”。點名批判對我已非新鮮事情,一聲勒令不會再使我低頭屈膝。我縱然無權無勢,也不會一罵就倒,任人宰割。我反複思考,我想不通,既然說是“百家爭鳴”,為什麼連老病人的有氣無力的歎息也容忍不了?有些熟人懷著好意勸我盡早擱筆安心養病。我沒有表態。“隨想”繼續發表,內地報刊經常轉載它們,關於我的小道消息也愈傳愈多。仿佛有一個大網迎頭撒下。我已經沒有“脫胎換骨”的機會了,隻好站直身子眼睜睜看著網怎樣給收緊。網越收越小,快逼得我無路可走了。我就這樣給逼著用老人無力的叫喊,用病人間斷的歎息,然後用受難者的血淚建立起我的“文革博物館”來。

為什麼會有人那麼深切地厭惡我的《隨想錄》?隻有在頭一次把“隨想”收集成書的時候,我才明白就因為我要人們牢牢記住“文革”。第一卷問世不久我便受到圍攻,香港七位大學生在老師的指揮下赤膊上陣,七個人一樣聲調,揮舞棍棒,殺了過來,還說我的“隨想”“文法上不通順”,又缺乏“文學技巧”。不用我苦思苦想,他們的一句話使我開了竅,他們責備我在一本小書內用了四十七處“四人幫”,原來都是為了“文革”。他們不讓建立“文革博物館”,有的人甚至不許談論“文革”,要大家都忘記在我們國土上發生過的那些事情。

為什麼內地版的《真話集》中多一篇《鷹的歌》?我寫它隻是要自己記住、要別人知道《大公園》上發表的《隨想錄七十二》並非我的原文。有人不征求我的同意就改動它,塗掉一切和“文革”有關的句子。紀念魯迅先生逝世四十五周年,我引用了先生的名言:“我是一條牛,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和血。”難道是在影射什麼?!或者在替誰翻案?!為什麼也犯了忌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