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倩讀完了一本我寄給她的馬克吐溫的小說,來信跟我討論幽默,“請你用自己的體會,告訴我幽默究竟是什麼?”
她已經離開了三山戰俘營,回到野戰醫院工作。我在回信裏說,“幽默,是音譯的舶來語。但是這兩個漢字選擇得非常好,很貼切。照我理解,它不同於滑稽,比滑稽高雅深刻。因為它還包含著力量、信心和哲理,又采取了詼諧的形式。具有幽默感的人是強者而決非弱者。”
何倩還是不滿意,再次來信要我“講得具體一些,生動一些,實際一些”。讀著信,我忍不住地笑了,要求別人把幽默講透,這本身就有點兒幽默感啦。我眼前浮現出她那天真而固執的小模樣,嘴唇繃得緊緊的,眼睛鼓得圓圓的,似嗔似怒,為了追索一個名詞兒確切的含義,竟敢伸出白嫩的小爪子來,塞進我的脖領子裏,要挾著,“你說不說?不說,我可就要……!”就要什麼呢?掐斷我的脖子,還是象小貓那樣抓一把呢?“你小心我報複!”我故意威脅她。她知道我脖子怕癢,卻忘了自己更怕癢。隻要我把五指聚攏,舉到嘴前哈一口氣,還沒抓,她就已經笑得彎腰岔氣兒,象條活潑的小魚一樣扭著身子亂躲亂藏了。其實無處躲藏,就幹脆躲到我的懷裏來,自投羅網……
近來我們通信很勤,不是一個月一封,簡直是見信就回,故意向禁令和命運挑戰了。我已經入了團,又立了一次三等功--白穎他們為我請的功,“對敵鬥爭,立場堅定”,多麼光榮和硬氣!因此,我倆通信的內容,也不再談論入團,而是相互鼓勵,看誰先入黨。此外,便是討論小說和詩。我倆堅持著每周讀完一本書的協定,可討論的事兒就多了。
我又給何倩寫回信,進一步解釋自己對幽默的體會,“請允許我先繞一個彎子:生活中有些事能把人氣死;有些事能把人恨死;有些事能把人愁死;有些事又能把人冤枉死……可是,就算你真的去死了,這些事情還是沒有得到解決。所以不能死,那是軟弱的表現。還有沒有別的辦法,別的態度,來解決這些死都不能解決的事情呢?有!我學會了笑的辦法。一笑了之!再不然,就象馬克吐溫那樣,用智慧的笑眼看人生,這也許就是幽默吧?”
何倩來信,仍不同意我的解釋,“那有點玩世不恭。假如你心愛的姑娘被迫嫁給了別人,你也一笑了之嗎?”
瞧,我們的通信已經放肆到了多麼危險的程度!幸虧這封通過軍郵係統傳遞的信件,未曾經受“組織審查”;也許由於白穎那份鑒定書,保衛部楊清正副部長看過之後,就把我從“可疑分子”的小名單上刪掉了。總之三生有幸,未被發覺。
就在我與何倩討論幽默的時候,劉團長又通知我打背包了,“周仲明,立刻去保衛部報到!”
“我犯了什麼錯誤啦?”我笑著問。
“你的錯誤嘛,就是不應該學英語。唉,你在文工團占了個編製,還淨讓保衛部抓公差。我也有牢騷啊!”
很難得劉團長笑著跟我說話。現在不同啦,朝鮮停戰談判已經簽字生效,他的心情也鬆快多了。他還透露給我,這次是楊副部長親自點的將,親自帶我到板門店去當什麼“解釋代表”。“你快去吧,首長看上了你,是大好事兒!”
我並不願意到保衛部去,因為停戰簽字的第二天,楊副部長就在軍直屬單位的幹部會上作了個很生硬的報告,中心意思是“敲一敲和平麻痹思想”。他有根據地說,“經驗證明咯,每次打了勝仗,或者簽訂了什麼協議,就會有那麼點嘎子同誌自動解除武裝!貪圖享樂咯,想家想老婆咯,凶(酗)酒鬧事咯,亂搞男女關係咯……經不住和平環境的考驗。同誌們千萬不要忘掉,蘇聯老大哥的寶貴經驗:革命勝利以後,階級鬥爭會變得越來越激烈!這話是斯大林同誌講的嘛,他剛剛去世四個多月,難道我們就忘掉了他的教導?所以,我現在必須提出來,請全體幹部同誌認真討論一下,停戰簽字以後,敵人的飛機大炮暫時不響啦,那麼階級敵人在幹什麼呢?他們甘心於自己的失敗了嗎?他們洗手不幹了嗎?立地成佛了嗎?沒有!這就要求我們更加提高革命的警惕性,把眼睛擦得更亮,雪亮咯!才能看得到,我們隊伍中的和平麻痹思想,個人主義,享樂主義,自由主義,都是給隱蔽的階級敵人敞開了大門,給敵人以可乘之機!今後的主戰場,不在三八線啦,而是在我們自己的腦袋裏!在我們的身邊,在我們的防空洞裏。堡壘是最容易從內部攻破的嘛!”
他這精彩的報告,毫無疑問是非常及時的。越是出現了和平環境,就越要反對和平思想,這也是楊副部長多年從事保衛工作的一條經驗。否則還算什麼警鍾長鳴呢--他本來就是一位專職敲警鍾的幹部呀,而且,警鍾敲得越響,不就越能說明階級鬥爭越來越激烈的事實嗎!
因此,和平思想,在他嘴裏向來被說成和平麻痹思想。一和平,就麻痹,這不也是很自然的現象麼?“必須經常敲打敲打咯!”
他這種“敲打”,究竟起到了多大的眼前效果和長遠作用,我無法估量。不過,從表麵現象上看,我們文工團駐地的朝鮮老百姓倒是鬆了一口氣,紛紛從山溝溝的防空洞裏搬回村來,整修房屋,清除瓦礫,耕種田地,一派和平景象。我們劉團長也下令,把文工團的服裝、幕布、彩旗,都翻騰出來洗曬一遍。半山坡上掛得紅紅綠綠,煞是好看。戰士們從坡下路過,都說文工團要演大戲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