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1 / 3)

李茶花仍然不說話。幸虧剛才那個大哭失聲的女護士被楊組長嚇唬住了,而且她在事先已經表示過願意帶頭揭發控訴,現在停住哭泣,開始訴苦。

“……北撤的時候,我們野戰醫院沒有汽車,擔架不夠用,也沒有那麼多抬擔架的人。院長打不通電話,還在等後勤的汽車團派車的時候,美國坦克已經切斷了我們的退路。”

“我跟著醫助,就是李茶花同誌,在一個山坡的帳篷裏護理著二百多名傷員。本來,我們倆是可以撤退的!空著手跑還跑不了嗎?可是李茶花正在給傷員包紮、止血。她知道沒有退路啦,就叫我用最快的速度給傷員再換一次藥。她說,‘也許這是最後一次給傷員換藥啦!’我也立刻忙起來,不管外麵發生了什麼事,我倆也不能扔下自己的傷病員呀!”

“傍晚,敵人步兵包圍了我們的帳篷。李茶花已經裝好了兩隻帶紅十字的小藥箱,裏麵主要是止血藥、消炎粉和消毒繃帶。她和我都穿好白大褂,戴上護士帽,背著藥箱子走出了帳篷。我很佩服李茶花,她並不驚慌,她真有學問,會講英語,跟美國兵說了一陣子,就把敵人的一個小軍官調到跟前來了。”

“形勢非常緊張嗬,敵人用火焰噴射器對準了帳篷,帳篷裏的一些輕傷員手裏也攥著幾十顆手榴彈。李茶花就站在帳篷門口跟那個小軍官談判……然後,我們就被俘了。”

聽到這兒,楊組長打斷了她的話:“明天不要說這一段兒!”

白穎組長點點頭,“對,隻說敵人戰俘營裏的事情。”

女護士接著說:“李醫助談判的條件,有一條,就是我們倆不離開自己的傷病員……”

“往下說吧!”楊組長有點生氣了。

“我們還背著藥箱子。可是那一點藥和繃帶很快就用光了。在濟州島,戰俘成千上萬,李茶花常跟看守爭吵,不交出藥箱子,不交出白大褂,還要穿過鐵絲網隔開的小區,到處找傷病員看病。那些看守,美國兵比較少,南朝鮮兵最多。李茶花就專找美國兵吵架,罵他們不講信用,‘我跟你們美騎一師的上尉談判的條件,為什麼不認賬了?為什麼不準我去看我的傷病員?你們欺騙一個醫生,不感到可恥嗎?我是醫生,不是戰俘!你懂不懂?’這些美國兵,跟我們的歲數差不多,往往吵不贏李茶花,有時候還聳聳肩膀,攤開雙手,嬉皮笑臉地說他什麼也不知道。隻好讓李茶花穿過鐵絲網,到別的小區去找傷員看病。李茶花還會說幾句朝鮮話,遇上不講理的南朝鮮看守,說不通了,她就去找那幾個吵過架的美國看守,叫美國兵來壓一壓南朝鮮兵。”

白組長也有點急了,提醒女護士:“主要是叫你揭發控訴!沒人聽你講故事。”

“我沒有講故事嗬。你們不知道,李茶花是豁出命去跟敵人吵架的呀!那些看守跟狼狗一樣,手裏有鞭子,有電棍,有槍,誰敢去罵他們?李茶花是第一個敢罵他們的!她也挨過鞭子,還被電棍捅過一次,被電打得躺在地下半天起不來……可是她決不放棄一名白衣戰士的天職!她用鹽水給傷員洗傷口;嚼碎了草藥給同誌敷傷口;用嘴給傷病員吸吮膿和痰;給傷病員洗血衣、送飯送水、倒屎倒尿……她天天這樣幹。被電棍捅倒了,爬起來之後還這樣幹。戰俘也是人哪!好多戰俘想盡各種辦法保護她,鼓勵她,有位從前的團級幹部還說,‘總有一天,我要向組織上給李茶花同誌請功!’所以,她不是一個人在單幹。有些看守拿她也沒辦法,打也打了,抽也抽了,她還要這麼幹,也就睜一眼閉一眼地讓她去幹吧。幹什麼?無非是送水送飯,端屎倒尿,洗衣掃地,到處搞搞清潔衛生……有什麼必要非把她打死不可哩?”

“兩年哪,李茶花天天這樣幹。這時候我們這個戰俘營裏的看守大都換成了中國人,也就是台灣派來的國民黨政工人員,特務。可是他們很相信中醫,幾個當官的水土不服,鬧肚子,也叫李茶花去治病。李茶花提出來要上山采集草藥,當官的就派兵看押著我們這些女戰俘出去采藥。就是這樣,李茶花獲得了較多的行動自由。許多戰俘叫她小大夫。有的看守也叫她小大夫。”

楊組長吸著煙,皺著眉,再一次把女護士的話打斷,“照你這麼說,敵人戰俘營裏還很自由羅?不對咯!這些故事講得再好聽,記者同誌們也不要往外宣傳。它起不到揭露敵人的作用。你還是直截了當控訴敵人的殘暴罪行吧,講一講敵人為什麼割掉她的奶子?敵人的陰謀是什麼?”

白組長補充道:“有一些可以宣傳:敵人戰俘營裏不給傷病員治病,也沒有藥品,還用鞭子、電棍毒打小李大夫。”

二位組長認為無用的這些“故事”,卻深深地感動了我。我完全相信李茶花不是戰俘,而是一位英雄的白衣戰士!她是另外一個戰場上的戰鬥英雄啊!這些感人肺腑的故事為什麼不能宣傳呢?我無論如何也想不通。也許再過十年,等我完成了脫胎換骨的思想改造,真正提高了階級覺悟,或者達到了白組長乃至楊組長的覺悟水平,就能想通這個不準宣傳的道理吧?但是,我心裏也萌生了一個危險的怪念頭:十年之後如果還想不通,那麼,李茶花也有一支筆呀--我就鼓動她把自己的英雄故事寫出來,公之於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