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2 / 3)

小護士不善於訴苦,不會做宣傳工作。下邊就是她說的一些事實。

“一個多月以前,集中營的看守把我們集合在草坪上,說是中立國監察委員會的代表要來宣布什麼協定。果然來了幾個軍官,還有翻譯官,說他們是瑞士和瑞典的代表……這次,我們才知道七月二十三日已經停戰了,很快就要釋放戰俘了!我們可算熬過來啦!許多難友當場就哭了,哭暈了過去。”

“中立國代表還宣布了釋放戰俘的具體辦法和規定。講得很詳細,就象後來在板門店做的一樣。現在我也說,中立國代表講的是真話,講得明明白白--隻要走進了那間交換戰俘的木板房子,戰俘就取得了‘自由人’的權利。隻要自己說一句我要求回國,就能自由回國!”

“中立國代表走了之後,難友們三三兩兩,悄悄地議論著。沒聽清楚的,這麼一討論,也就全明白啦。兩年半嗬,誰不想家,不想親人,不想回國哩!我見到的很多難友,一個個含著眼淚,互相說的話都非常簡單,隻有兩個字:回國!”

“可是,從這天晚上開始,國民黨的特務們也大肆活動起來了。他們住在鋼筋水泥的碉堡式房子裏,每個小區都有好多這樣的房子,就把我們分別叫到那裏邊去‘登記’。晝夜不停。‘登記’回來的難友,一個個的都變成了‘啞巴’,而且跟我們這些尚未‘登記’的戰俘隔開。我們感到非常緊張和奇怪,猜不透這是怎麼一回事兒。看守們說,這是按照中立國代表的要求做的釋放戰俘的準備工作,要編製花名冊。可是難友們大都不相信,編個花名冊為啥這麼複雜?況且,早就有名冊,每天早晚都要按號點名的嘛(戰俘每人都有一個號碼)。”

“直到我被叫去‘登記’,才知道了特務們正在製造一個大陰謀。他們威脅、恐嚇、造謠、挑撥……我不能重複那些反動話兒……總之就是叫我到了板門店之後,當著中立國代表的麵,對誌願軍的代表同誌,親口說我自己願意去台灣。他那桌子上擺著兩樣東西,一樣是反共聲明,你要答應了,當場就得在上麵簽字、撳手印;另一樣就是電烙鐵……我嚇壞了,不敢說話。特務逼我簽字,我死也不幹!他們動手扒開了我的囚衣,拿著電烙鐵對準我的胸口,開始數一、二、三、四……熱烘烘的電烙鐵就在麵前,我進屋的時候就聞見了一股怪味兒,現在才知道這是燒焦皮肉的臭氣。我咬緊牙,閉上了眼睛……”

小護士說到這兒,痛苦地閉上了眼睛。白組長在她耳邊說了兩句話(這大概是早就動員好了的),她便自己解開雪白的上衣,把胸脯露出來,從鎖骨到乳房,被燙上了四個字的反動口號。記者們趕上前來拍照。小護士閉著眼睛也能感覺到鎂光燈的閃亮吧,兩行熱淚撲簌簌的滾落下來。

我望著李茶花。她與另外幾位女同誌也閉上了眼睛,痛苦地扭過臉,或者低著頭。聽小護士訴苦的時候,我的心都收緊了,好象敵人的烙鐵不僅僅燙了她,而且也燙在了我身上!將心比心,李茶花此時的痛苦要比我深重十倍啊!可惜我沒有說話的資格,否則一定當場下令,立刻把這場訴苦會停掉!

“您讓我把這些事忘了吧,饒了我吧!”李茶花的哀求聲又在我耳邊回響。緊接著是楊組長發脾氣的嗬斥聲:“這不是你個人的事情咯!這是血淚仇,階級恨,永遠不能忘!”

他們倆,究竟誰的要求更合理呢?

這位可憐的小護士,自身最寶貴的肌膚,被敵人燙上了最肮髒的烙印,因而變成了最見不得人的地方,卻又被迫向眾人反複展覽……天哪,她究竟犯了什麼罪?我真的要相信唐僧和孫悟空了,上西天取經,人生途中不曆盡九九八十一次磨難就成不了正果。

小護士大概渡過了通天河,睜開淚眼,雙手哆哆嗦嗦、慌慌亂亂地係著衣扣,又係錯了位--一個扣眼錯上來了一格,以致胸部的衣縫拱起個豁口,從側麵還露著小半邊乳房。在大家看來,這已經不算什麼,值不得提醒她重新把衣扣係好。本來嘛,姑娘的乳房決不應該讓許多男人參觀;可是現在已經全麵的參觀過了,也就再無秘密可言。但是,我發現,始終不言不語的李茶花,此時卻默默地幫著小護士把衣扣係好了。這件小而又小的細微末節,卻讓我記了幾十年!女人到了什麼時候,也有女人的尊嚴啊。

在白組長的示意下,小護士繼續訴苦。敵人特令人發指的巨大陰謀此時被揭露出來了。這血腥的事實,立刻粉碎了我剛才那些胡思亂想。

“不久,看守們宣布先送一批戰俘到板門店去。這第一批裏就有我和李茶花,一共有十一位女難友。我們被俘的時候大都改換了名姓,互相也隻叫對方囚衣上的號碼。時間長了,戰俘營裏成立了地下黨支部和團支部,我和李茶花都是青年團員,才知道了那些團員的真姓名。今天在座的幾個女同誌都是團員,我們互相鼓勵著,離開了濟州島的集中營。先是坐船渡過海峽,又改乘十輪大卡車,來到了交換戰俘的板門店。做法跟中立國代表去戰俘營說的一模一樣。我們被中立國警察一個個地架進交換戰俘的木板房子裏去,對麵坐著三位誌願軍的代表,動員我回國。我雖然身上被燙上了反動口號,可是我們十一個女難友在船上已經商量好了,回國之後就是用刀刮,揭一層皮,也能把它去掉!這是把我們撳在地上強迫燙的呀,有些人的胸上、背上、胳臂上刺了字,那也是捆在柱子上強迫著刺的。我們可以向組織上交待清楚。地下黨支部、團支部的同誌也可以為我們作證。怕什麼!所以我不等誌願軍代表動員什麼,立刻就喊:‘我要回國!我要回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