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1 / 2)

一九五四年秋我們部隊就從朝鮮凱旋歸國了。那時我已被下放到連隊當了一年文化教員。連隊的管理工作比文工團嚴格十倍(雖然軍文工團已經比南開中學嚴了十倍),所以,在這種嚴而又嚴的集體生活中,我自由散漫的習性確實得到了不斷的改造。這種改造是帶強製性的。譬如,部隊回國的列車穿過了鴨綠江大鐵橋,“踏上”了祖國的土地,停在安東(丹東)市車站的時候,我多麼想跳到月台上去,跪下來親吻一下祖國的國土啊!然而,由於連首長事先的布置,為了保持月台上正在進行的歡迎儀式,為了軍容和紀律,每個連隊隻允許四位連首長下車,代表全連參加安東市人民的歡迎儀式。我們這些排級以下的幹部、戰士,隻準蹲在悶罐車廂裏山呼“祖國萬歲!”的口號。雖然祖國對她每一個兒女都是平等而博愛的,我卻由於級別不夠,而未能與祖國母親親吻一下。以後,我們這支勝利凱旋的部隊,經過沈陽、錦州、山海關、豐台而節節南下,最後駐紮在湖南省。每個大站,每座城市,都組織了與安東市一樣熱烈動人的歡迎儀式,我們這些排級以下的指戰員也都同樣地蹲在悶罐車廂裏山呼萬歲。君不知,這悶罐車廂乃是裝貨物的六麵鐵皮,結實得很,一旦有整排的青年戰士擠在裏麵縱情地山呼萬歲,聲浪來回反複撞擊六麵鐵皮,它可就頓時變成個巨大的特製共鳴箱了!嗡嗡嗡,轟轟轟,非但什麼字眼也聽不清,我們的腦瓜漿子卻被自己製造的最強音震得生疼。每次山呼十幾分鍾,每天共震三五次,哈哈,比曠野地裏聽炮彈爆炸還震得凶些。幸虧我們都是經驗豐富的老兵油子了,有人帶頭,群起效尤--一齊用手捂著耳朵山呼口號,這才避免了人人震破耳鼓。

此事也使我迅速地增長著知識。我們大家一齊捂住耳朵喊口號,鬧了不少笑話--好幾次,首長們已經在月台上相互致詞了,我們還在不停氣兒地狂喊,而且那呼喊聲既無節奏又無音韻,一定不好聽,使首長們很難為情。

“誰叫你們沒完沒了地吼!”事後,指導員回來批評大家,我們卻感到十分委屈。

這委屈是有科學根據的。我悄悄告訴政治指導員:“主要因為您沒學過物理。也沒學過生理衛生。諾,人的腦袋是個有機的整體,腦袋上的七竅起著互相製約的作用。任何人說話、唱歌、喊口號,音量大小、節奏板眼、抑揚頓挫、音色是否優美,以及發音是否正確、是否字正腔圓?並不決定於嗓子好壞,而是要靠自己的耳朵來辨別和隨時加以校正。如果大家都捂住了耳朵,就是想唱最優美的歌兒,也一定會跑調兒,一定唱不齊,一定很難聽!”

指導員聽得似懂非懂,歪著脖子問:“真的嗎?我唱歌老愛跑調兒,別人為啥說我五音不全呢?”

“其實,這是個誤解。我敢保證,您的嗓音還是全的,別說五音,七音、九音,您也唱得出來。主要是您的聽刀不佳,不準,問題出在耳朵上!”

他似信不信地搖搖頭。

“舉個例子吧,”我隻好選擇他能理解的事情進行說明了,“譬如說,您的願望是好的,可是耳朵不好,聽信了錯誤的彙報,或者別有用心的小報告,結果就會做出錯誤的判斷、錯誤的決定。是不是?”

他顯然被我無意中刺了一下,刺到了某個痛處,臉騰地紅了。“你對我有意見,就直接提出來好啦!何必拐這麼大的彎子?”

“您別誤會。我沒這意思。”我趕緊解釋,因為政治指導員就是連隊的黨支部書記,萬萬惹不得的--反對一位黨小組長,都可以被扣上“反黨”的帽子;得罪了支部書記那還得了!“我對您一點意見也沒有!我是在講物理,講生理衛生,講科學呀--自然科學是沒有任何階級性的,是不是?唔,言歸正傳,有句俗話;十聾九啞。這種現象您一定了解吧!由於聽不見,所以這個人也就變成了啞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