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花的笑容頓失,好象從剛才幻夢般的談心之中一跤跌進了現實的塵埃裏:“你問他幹嗎?我總想忘掉他……把我們從朝鮮遣送回國以後,他好象是農場的太上皇,給戰俘們作過大報告,”茶花顯得煩躁不安了,聲調也變得難聽了:“無非是政治審查,沒完沒了,人人過關……後來,我們就把他忘啦,他大概也把我們忘啦,哈哈,彼此都忘啦,就是這麼回子事兒……文化革命開始不久,我們農場接收了一批犯人,勞改犯,聽說那裏邊有他。這種事情沒人覺得奇怪,也沒人打聽他。又過了好幾年,也許就是今年春天,楊清正又活啦,聽說他還跟在軍代表屁股後邊到各個分場去轉了一遭兒,見人就點頭哈腰,也許是已經駝背了。我知道的就這麼多!”
這可是我自討無趣了。也違背了我的初衷--決不詢問什麼。結果是破壞了這次與茶花單獨見麵的真摯氣氛。真的,提起了姓楊的,好比強迫茶花吞了個肮髒的蒼蠅!我應該記得這個教訓呀,與何倩見麵的時候,也出過此種不愉快的事兒,“吞了個蒼蠅”這話就是何倩創造的,她要求我永遠不要提起姓楊的!可我今天又犯了禁。
紅日西垂。連留我吃晚飯的興趣也提不起來了,茶花送我走出了她的家。農工們正好收工,不排隊,也不是三五成群,全是單崩個兒往自己的家裏走,各走各的,默不作聲。茶花也不避諱什麼,與我並肩在曠場上走著。對麵走過來的身穿長褲長褂的農工們,沒有一個跟茶花打招呼的,甚至看都不看我們一眼,也許是那低及額頭的草帽沿兒遮住了他們的眉眼。
茶花指指曠場邊不遠處一排排殘破低矮的幹打壘平房,以及一些廢棄的拖拉機庫和井泵房,對我說:“這就是他們的家。”
第二天,我再到選種機旁來測繪機具結構的時候,沒見到茶花。
此後再也沒見到楊清正和李衛東。我想來想去還是不能現在就找他們。
第四天,現場會就要結束了,我逃避了閉幕式上綠衣首長們關於“抓革命,促生產”的車軲轆式的講話,獨自找到茶花家裏來告別。
原來她病了。“好在我身邊就有一隻藥箱子,還有三隻貓作伴兒……明哥,我知道你還會來看我一趟,就把這‘穀物斷粒播種’的實驗報告摘要謄寫了一份,送給你,帶到北京去吧。當然,先在你家裏存著……我相信總有一天,有了機會,你就能把它公諸於世!”
今天是我伺候她。摘菜做飯;抽水澆實驗田;給她洗了一大盆衣服;喂那三隻可愛的貓。
“明哥,你養貓嗎?我必須養貓……要不然,屋裏的耗子就會把種籽吃光,外邊的麻雀也會把麥穗啄壞……還有,女人過了四十歲,心眼兒就變軟啦,怕孤獨……還有,你知道廖渝生在哪兒嗎?”
我訴說了渝生從前的情況,“十幾年沒聯係啦。他學了物理專業,現在不是工程師就是個教師。放心,我一定想辦法找到他!”
茶花聽著,不斷地流淚。
我趕緊補充一句:“我也答應過渝生,一定幫他找到你!”
茶花點點頭,露出一絲慘笑:“人都是重感情的。找到了又怎麼樣?其實,隻能安慰感情,同時更深重地刺痛感情。唉,人生當中,一個現實世界,一個感情世界,什麼時候這兩個世界才能互相承認、允許對方也存在?甚至彼此融溶在一起呢?”
“茶花,再聽我一句話:咱們畢竟還年輕!四十多歲嘛,這就是本錢。我想,自己至少還能再挺二十年,也許三十年。你想想看,有一些人大概連兩三年也拖不過去了。咱們怕個啥?”
“明哥,你放心走吧。在最困難的日子裏,我學會了切麥粒兒,其實,就是切我自己,切斷我自己與外界的一切聯係。可這並不是消極的,我還寄希望於斷粒播種,還能夠護理弱苗,讓它和壯苗同樣的開花結果嘛!再說,北大荒農場也沒啥不好,吃喝穿戴都不缺。隻缺兩個字。明哥,你還記得嗎?南開中學的國文老師講過,中國字非常多,比任何一種外國文字都多很多倍,僅僅《康熙字典》裏就有六萬多個字!其實,我這裏隻缺兩個字--信任。你不是想帶我回北京去嗎?難道北京現在就有這兩個字嗎?如果也沒有,去了又怎麼樣?如果某年某月,全中國都有了這兩個字,那麼我留在北大荒又有什麼缺憾呢?”
“茶花,我的好妹妹,在南開中學念書的時候你就絕頂聰明,我就辯論不過你;今天,我仍然沒資格跟你辯論。不過我還要爭一句:信任這兩個字並沒有完全消失,它還藏在老百姓心裏,總有一天要恢複的!”
茶花哭了,哭得非常傷心,拽住我的胳臂使勁搖晃著哭訴:“不是三五年,也不是十年八年,整整二十五年了,我從來得不到信任!再拖下去,我就真的要瘋啦!老天爺呀,你究竟有什麼偏見?對一個十六歲參軍的女孩子,如此的不公道啊!?……”
這天,我究竟是怎樣與李茶花分手的?那悲憤的心情,實在無法訴諸筆墨。朋友,原諒我吧!
§§第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