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在那些善良而又多事的女人嘴裏漸漸傳出這樣的“口風”:“吉老板”不幫忙,是為著山根私下說過傲氣的話,他要三年和吉昌林見高低呢!娃呀,這話能說嗎?還有,在吉昌林包窯的時候,山根也願包。他掏了高價,但結果還是讓掏低價的吉昌林包了去。為這事,山根私下寫過告狀信,偏偏這信又從縣上轉了回來,信在吉昌林手裏握著呢。在縣上他有多少朋友啊!不過吉昌林從沒說過這事兒,山根也沒露過,可人們還是信了。——怪不道喲!

後晌,兆成老漢的心情特別沉重。這不僅僅是聽了女人的閑言,光吉昌林說他那一句,就叫人半天“化”不開,像塊坯死死地塞在心裏。他愧呀!他一輩子沒做過惡事,沒在人家過不去的時候下家夥。可這是怎麼了,頭一個到山根家去,頭一個!為那三千塊掙哩老不容易,他說了那打臉的話。咋說出口喲?想起,心就一顫一顫的。他恨自己昏了頭。唉,你是有孫兒的人了,保不定下輩人也會出些事情,到那時,人們會說,不虧呀,不虧!那是你爺幹剩下的,你那短見的爺把你下輩人的路堵死了。呸,還是在黨的人哩!

這愧疚把兆成老漢“釘”在了山根的院裏,就那麼賠罪似地蹲著。想說一句安慰的話,又怕山根往別處想,於是不挪窩地死蹲,讓那炎炎的日光曬,似乎隻有這樣心裏才好受些。他沒有“關係”,他的錢是下死力掙的,他實在拿不出什麼了。

這工夫,後院的老姑奶奶來了。初看去,這是一個極幹淨的婆婆。細細的沒有血色的脖頸挑著一張蒼蒼的白臉子,連那網滿臉龐的老皺兒也似乎是白的。細看了,那眼睛沒有光,盯住什麼的時候很滯,像死灰一樣。那麵部的底色似還透一點點當年的紅潤,使人憾憾地遙想她昔日的豐采。她走路一點聲音也沒有,隻照直走去,跚跚的,叫你覺得她仿佛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

她進得院來,先是低頭喃喃一陣,劃個“十”字,和藹地說:“孩子,我給你道喜來了。”

喜?兆成老漢猛地抬起頭,一怔,以為老姑奶奶又犯病了,忙上前攔住她說:“老姑,你歇著吧,歇著。”

老姑奶奶並不理他,依舊盯著山根,口齒清楚地說:“信主吧,孩子,主保你平安,主會給你免憂免災。來吧,孩子,來吧……”

“老姑,你歇著吧,歇著吧。”兆成老漢又勸道。

“來吧,孩子,你看我心口痛了多少年,多少年哪!一信主,不犯了,好了,好了。信吧,孩子,信吧。”

兆成老漢生怕老姑奶奶犯病,萬般無奈攙住她小聲說:“老姑,回去吧。我叫他信,叫他信……”

山根望著老姑奶奶,牙齒骨繃得緊緊的,一股烈焰從胸中燒起,那淚“噗嗒、噗嗒”一滴滴掉,熱辣辣的。

老姑奶奶被兆成老漢扶著往外走,嘴裏還念叨:“信吧,孩子。信了主你就不愁不焦了……”

聽著這話,兆成老漢心裏一陣酸楚。可憐哪!早年,老姑奶奶曾是吉兆村最風流的女子。她和外地來的一個男人相好了,常常半夜去會那男人,兩人真好哇!有一日,被人當場捉住,雙雙綁在了村頭的槐樹上,全村人都去看了。那男人臉都嚇白了,渾身直顫,可這女人卻昂著頭,任人打罵,吐髒唾沫。她還喊了:“打吧。頭割了,有心跟著呢!”從此以後,那男人一去不回,再沒有來。她瘋了,每日裏在村裏跑,衣裳撕得一條一條的,見人就直直地盯住喊:

“小樹林!小樹林!”

“上河邊!上河邊!”

“我等你我等你我等你……”

後來,還是當支書的吉昌林做了好事,叫隊裏出錢送她到縣醫院去看病。回來後,人像傻了一樣,終日一聲不吭。那會兒,她也才三四十歲,夜裏常有光棍往她那裏湊乎。於是,又常常犯病。還是吉昌林授腰站在村街裏罵:“誰敢鑽老姑的門子,我叫他爬著出來!”自此,沒人敢去了。隻有吉昌林常到她那裏看看,這老姑奶奶也隻怕吉昌林一個人……

兆成老漢轉回來,見山根兩眼含淚,便蹲到他跟前說:“山根,恁叔知你有一肚子話,知你硬氣。可有話還是說出來吧,別窩著。你啥都想了,恁叔也知你啥都想了。唉,恁叔老糊塗了,連人也應不起。我知你看不起恁叔,我知。你罵吧,罵我心黑,罵吧。可咱還得往前走,往寬展處想。人,是一口氣呀!”

“山根,你是想爭一口氣,恁叔知你的心力。咱栽了,咱爬起來,總會有路的,你娃子還年輕。”

“山根,恁叔窩囊,替你撐不起這個天。可恁叔好賴也是在黨的人,不會再幹那虧心事。你要是有啥法就說出來吧……”

兆成老漢隻想把心扒出來讓山根看看。可山根仍舊不說一句話,兩眼直直地望著“老姑奶奶”的房。

人哪,這也叫一輩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