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騷動不安的夜晚。

天灰蒙蒙的很悶。遊動的夜氣散著深深淺淺的黑。斑駁的樹影兒在地上不動地畫著。不時有一串小火珠在村街上匆匆閃過,而後便是狗咬。東頭的狗叫了,西頭的狗也跟著叫,嚷成一片。接著是婆娘罵娃兒的聲音,驢兒打響鼻兒,房簷上竄出一隻野貓,“喵”一聲又不見了。隻聽東家的門“哐當”,西家的門“吱扭”。模模糊糊的牆壁上淺淺地映出串門女人扭動的身影……

黑暗中,人們都在注視著山根的動靜。愛學嘴的女人私下裏又傳遞出這樣的消息來:吉昌林不是不管,他等山根去呢。隻要山根服一服軟,他就有救了。是呀,當年埋山根爹的時候,山根娘沒有辦法,不就是扯著娃子去給吉昌林磕了頭嗎?

去吧,山根,去吧,去低一低頭。既然遭了厄運,還擺什麼架呢?人強命不強,就認了吧。村裏那些善心的女人們都這樣想。雖然這傳言沒有根梢兒,她們還是信。是呀,一代一代在這村裏住著,時光過了那麼久,那麼久,有些事情她們是很信的。那麼,天該再黑一點,再黑一點,好掩住這個硬漢子的臉,讓他從這屈辱的村街裏走過去。

山根肯不肯去呢?

年輕的新支書愁著臉朝吉昌林家走去。

在短短的一天時間裏,他已感到這小小的吉兆村的支書並不那麼好當。為山根的事,該做的他都做了,可結果呢?他實在不知道如何辦才好。他年輕,在村裏沒有號召力,鄉政府一時又沒有拿出什麼辦法來,他們要研究呢。可這擔子在他肩上挑著,壓得他透不過氣。就連那拖拉機也是他一連跑了八個地方才從戰友那裏借來的,還能怎樣呢?

當然,他也不是不透氣的娃。他清清地知道那本家叔要試試他的本事,甚至也知道打撈後許會帶來更壞的結果。山根肯定把一切都想過了,如果能撈上來的話,他早就下手了。可他明知希望不大,也得幹。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他沒有吉昌林那樣的威望,隻好走一步說一步了。

小的時候,吉學文最信服的就是這位本家叔。他幹下的一樁樁豪爽、仗義的事情,像“神話”一樣保留在童年那美好的記憶裏,給他的印象非常深刻。特別是有一次,“老姑奶奶”犯病了,她從家裏跑出來,一邊唱,一邊把衣裳撕開,露出了白白的奶子。男人們嚇得躲起來了,女人們又拉不住她。就在這時候,當支書的吉昌林撲了過去,脫下褂子披在了“老姑奶奶”身上,任她吐他、挖他,卻紋絲不動。待把“老姑奶奶”送回家,他緊接著把鍾敲響了,當著全村人的麵喊道:“眼都瞎了,嗯?給我派車進城。看!去紿老姑看!吉兆村就是砸鍋賣鐵,也得把老姑的病治好!”

那時,他還是個上小學的孩子,竟感動得下淚了。他盼著長大後也能像昌林叔那樣。

可是,待他從部隊複員回來以後,當他突然接任了支書,開始從村支部書記的角度考慮問題的時候,又迷茫了。他一下子知道了那麼多事情,那麼多事情,全是叫人想不明白的狗扯連環。尤其是在對待山根的問題上,更叫人費解。難道,難道吉昌林僅僅是想考驗他嗎?那村裏女人們的傳言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吉學文走著想著。一時熱血沸騰,一時心情沉鬱,像是在漫天雲霧中飄,似乎看到了什麼,卻又看不清。

當吉學文來到吉昌林家那雙扇朱漆大門前的時候,站住了。他遲疑片刻,終於拍響了門環。

誰知,門是虛掩著的。門環剛剛響起,在那亮著燈光的正屋裏,即刻傳出了椅子的響動,緊接著便是吉昌林那洪鍾似的嗓音:“山根來了?進屋吧。我候著你哩,娃子,恁叔候著你哩……孩兒他娘,去,給山根打碗雞蛋!”

吉學文怔怔地站在黑影裏,像傻子似地一動也不動,渾身隻覺得緊。

隨著一聲很有氣勢的咳嗽,虎背熊腰的吉昌林走了出來:“山根,站著幹啥?恁叔能跟你一樣?上屋上屋……”

吉學文這才慌忙說:“……是我,學文。”

霎時,院裏一片寂靜,隻聽見蛐兒一聲一聲叫。

“嗯,學文來了?嗯嗯,上屋吧。”吉昌林愣愣神兒,點點頭,聲音已不似剛才那麼大了,含著一絲失望。

進了屋,吉學文默默地坐下來,像小學生一樣望著吉昌林。吉昌林在屋裏踱了幾步,突然沒頭沒腦地說:“學文,你娃子中啊!”

吉學文忙欠欠身說:“叔,我年輕……”

“中,我說你中。熱情有哇,就是顯冒失。撈的時候你也沒給我透個氣?嗯,論說,你是支書。可要打聲招呼,恁叔也能幫你出出點子呀!”吉昌林說著,似乎是不在意地瞅了學文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