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我年輕……”
“嗐!事過了,還說啥?往後辦事可不敢冒失了。那山根要是一頭栽到南北潭裏,你說咋個交代?嗯,咱是‘支部’哇!”
吉學文忙點點頭,恭恭敬敬地請教說:“叔,你看這事咋辦呢?”
“咋辦?”吉昌林的眉頭蹙了起來,很嚴肅地思考了片刻,手一擺,“學文,還是那句話:大膽工作,依靠組織吧。”
吉學文點點頭,又點點頭,不知是明白了,還是沒有明白……
月亮終於衝出了雲圍,勾勾地彎在天上,朦朧的天地頓時清楚了許多。房簷,瓦舍,屋脊上的獸頭……一一凸現出來,連那流動的夜氣裏也呈出灰白的迷茫。隻有村街的牆根處還隱著一溜溜的黑。
從吉昌林家走出來,學文的心越發顯得沉重。一切都清楚了,那是真的。他所崇拜的本家叔的的確確在等山根,等他來求他。他要管的,他也有能力管,這些,吉學文都不懷疑。可他等人來求!等人在他麵前下跪!
“鐵旗杆”在他心目中訇然倒下了!這響在心靈深處的轟鳴使他徹底看清了這個人的麵目,這麵目已失去了昔日的神秘色彩。他尊重他,處處維護他的威信,就連他把他當小孩子耍的時候,他也沒有計較。為了工作,為了他的年輕,他一忍再忍,可他吉學文也不是傻子呀!
於是,他想起了“老姑奶奶”的過去,想起了硬漢子山根的處境,這一切都清晰地在他眼前映現,使人不由得脊梁骨發涼。接下去他想到了自己,想到他才回來就輕而易舉當上支書,他甚至覺得選中他接班的本身就是對他的一種蔑視。他正因為看不起他,才讓他接替支書位置的。
他麵臨著挑戰,這挑戰像飄動的夜氣一樣叫人看不見摸不著。那是一根樹了十八年的“鐵旗杆”哪!這“旗杆”雖然在他心裏倒下了,可還在這塊土地上樹著。他所擁有的一切,他卻一條也沒有。惟有的,是年輕人的一腔熱血。如果他想有所作為,那麼,他要幹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幫山根度過難關。假如他不能把這件事情辦好,今後,也許是永遠,他就別想在吉兆村抬起頭來。
沒有比人生的挑戰更能刺激年輕人的心了。吉學文牙關緊咬,熱血沸騰,很想找人麵對麵地幹一架,打出個輸贏來!似乎隻有這樣,才能澆滅這熊熊燃燒的心火。他也說不清自己要到哪裏去,隻快步地走,走。當他走到村外潭邊的時候,連衣服都沒脫,便一頭紮了進去。
夏夜,潭水涼涼的,待他在水裏奮力鳧了幾個來回之後,身心頓時清醒了許多。他躺在水麵上仰遊著,望著布滿鉛雲的夜空,望著偶爾從黑雲裏鑽出鑽進的月牙兒,久久,久久。然後,他深深地吸口氣,一猛子紮進了七丈潭底。
夜半時分,渾身濕漉漉的吉學文走進了山根的院子。黑暗中,兆成老漢依舊陪山根坐著,他看到的是兩雙滿含期望的眼睛。他一聲小吭地蹲下來,輕聲對兆成老漢說:“兆爺,給我擰根煙。”
兆成老漢從煙布袋裏倒出煙末,擰一支遞過去。他接過來點上,辣辣地吸了兩口,突然又狠狠地把手裏的煙捏碎,縱身站了起來,兩眼盯住山根,嚴肅地、一字一板地說:“山根,你先別急。既然我當了支書,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千難萬難,我一管到底。”說完,扭頭就走。
年輕的支書去了,那“咚咚”的腳步聲一直響到村外的大路上。院子裏,兆成老漢依舊啞著喉嚨在說:“……那時候,我也想著過不去了,再也過不去了。那坡老陡老陡……”
夜深了,李喜花仍然趴在後窗處監視山根院裏的動靜。她腳下墊著一個四條腿的小板凳,那板凳麵很窄,隻能容下一隻腳,另一隻貼牆吊著,提溜酸了的時候換一換,繼續“金雞獨立”。她的兩條腿(吊著的和那立著的)站的時間太長太長了,全像是木頭一樣沒有知覺。可她還不下來,不時地彎腰捶捶這條腿,又捶捶那條腿,那個痛喲,鑽心透骨,像過電一樣。她竟也忍下了,大氣都不出一聲。
女人喲,女人!她那身歇過嗎?她那心歇過嗎?踏進婆家來,她曾有過一刻的空閑嗎?有多少事需要她籌劃呀。
早上,她要喂豬,喂雞,做飯,罵著趕男人下地幹活,還要捎帶著看住撒在院裏的穀,提防別家的雞來偷偷啄上一口。中午,從地裏幹活回來,又得稍稍地晚走一會兒,待沒人的時候,好去人家菜園裏薅兩把小蔥,摘一個大菜瓜,這就省了家裏的。夜裏,一邊趕做娃兒的衣裳,補漢子肩上的補丁,一邊盤算一年裏的用項,收入。要是孩子在外邊吃了虧,總得扯了娃兒趕去罵上一陣吧。地裏的田畝,也不能叫搭界的沾了光去,咋想法多犁他一溝。逢年過節,婆家親戚、娘家親戚的不同待承,不得細細地慮一慮嗎?用得著的人和用不著的人咋樣擺開這親疏遠近,這是一盤推不完的“磨”喲!鄉下裏有多少強女人,就為此而忙碌一生。那毅力,那韌性,勝過多少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