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她原也不曾有過大的奢望,僅僅是有些心計罷了。可一旦有了這麼一個小小的想頭,心也就漸漸變得硬起來,那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勁頭叫人害怕。話說回來,一日日地、沒完沒了地推著這生活的“磨”,她還能有別的遐想嗎?在這狹小的天地裏,她惟一的榜樣,不就是村裏的首富“鐵旗杆”嗎?

此刻,李喜花的腦海裏滿滿地塞著這“二進院”的計劃,別的什麼也不想。這處宅院,她是為剛剛才不穿露襠褲的兒子小保籌劃的。這年月地越來越少了,劃宅基地也要請客送禮,隻怕將來兒子長大的時候更難辦,她要早下手,這是個機會。精明的女人,不是慮得很長遠嗎。她就這樣貼在後窗上,兩眼發出灼人的亮光,那竭力屏住的呼吸聲帶著激動的顫音。

夜露下來了,涼涼的。叫夜的蛐兒孜孜不倦地歌唱著。李喜花還在“金雞獨立”……

出來撒尿的小保迷迷糊糊地瞅見南牆上有一團黑影,不敢再走,就站在門口“澆”起來。待他定下神,從晃動的影兒認出是娘,便搖搖地走過去怯聲喊:“媽,媽吔。”一連三聲,李喜花竟沒聽見。小保剛扯了扯她的衣裳,隻聽“噗咚”一聲,她一屁股墩在地上,抱住雙腿“哎喲”。

小保嚇了一跳,剛張嘴,李喜花伸出巴掌晃晃:“別吭!”

“財神”兆保立一夜都沒合眼。

約摸四更天的時候,他悄悄地下了床,躡手躡腳地朝外走去。

村街裏靜靜的。月光像水一樣涼。濃重的夜露挾著泥土的濕味,隨小風從田野那邊灌過來。不時有鼾聲從臨街的窗口傳出,悶悶地帶著強漢的蠻力。這正是睡好覺的時候啊!

兆保立縮著脖,盡量把步子放輕,緊緊地貼著牆邊那一溜暗處走。從下午碰見鄰莊的吳家三兄弟開始,他的右眼就老跳,老跳,跳得他心神不寧,自然也就無心再和那些急用錢的人搞交易了。吳家三兄弟一得信兒,可不好纏哪!那都是些能拚刀子的主兒!一晌工夫,他打發了七家來私下求他貸款的主兒,打著官腔說:“緩緩,緩緩。”既不接煙,也不收禮,連一位老關係也給得罪了,出門罵他“裝洋蛋”。

他心焦啊。這“城市生活”才剛剛開始,他得謹慎小心才是。這話又怎麼跟人說呢?

兩隻發情的狗“出溜”一聲從他背後竄過去了,嚇得他頭發都豎了起來,好半天才把神兒收回來。他又不由得可憐起自己來,老不容易,老不容易呀。日他奶奶!都想著我這錢好掙,我這錢是好掙哩?

來到村街中間的時候,他停下來,大著膽用手電四下照了照,確信沒人之後,才提著心朝山根家走去。

門是虛掩著的。他輕手輕腳地推開,又用手電照了照,發現山根靠牆坐著睡著了。

“山根,山根。”他拍拍他,小聲喊。

山根睜眼看看他,卻又閉上了。

“兄弟,恁哥心裏老愧老愧。唉,出了這麼大的事,我掏給你二十塊錢,想想,老對不起人哪!”兆保立唉聲歎氣地說。

山根又睜開眼來,舔了舔幹裂的嘴唇,默默地搖了搖頭。

兆保立慌忙從兜裏掏出一卷錢來,說:“兄弟,這是五十塊,你先拿著。口後,總還有用著恁哥的時候……拿著吧,兄弟,拿著吧。”

山根不接,隻定定地望著他,又搖了搖頭。

“兄弟,那錢到恁哥手裏也不落幾個了。為這貸款,恁哥也得走走上頭的‘人事’,也是見‘廟’都磕頭哇!唉,不說了。恁哥心裏愧,來看看你。你那窟窿老大,恁哥盡一點薄意吧……”兆保立說得情真意切,心裏竟也酸酸的了。

山根把錢往他跟前推了推,又默默地搖了搖頭。

“收住,你千萬收住。你歇吧,我走了。”兆保立不等山根回話,抓住錢往山根懷裏一塞,推門走了出去。

錢從山根懷裏掉下來,可最先落在地上的竟是一張車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