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王看了他一眼,說:“弄啥哩?!有事兒?”三叔說:“也沒啥事兒,坐坐。”大老王是個爽快人,粗粗地罵道:“老黑,有事說事,沒事你一趟一趟?!說吧。”三叔吞吞吐吐地說:“……村裏有個娃,沒爹沒娘,連個媳婦也找不下,看能不能給他瞅個事兒做?”接著,三叔又說:“娃子中學畢業,精靈哩。”大老王沉吟片刻,問:“跟你有啥親戚?”三叔說:“論說也沒啥親戚,一李家。娃子沒爹沒娘,不能不管哪。”大老王猛吸兩口煙,撓撓頭說:“商量商量,商量商量吧。”三叔忙起身說:“不忙,不忙。”第三次,三叔又掂去了兩瓶“寶豐大曲”。三叔把酒往桌上一放,一句話也不說,隻一個勁吸煙。坐了有一個時辰了,大老王說:“這樣吧,公社缺個通訊員,叫這娃子來試試。試用期三個月,中了就叫他幹。”三叔喜喜地說:“明兒我領來你看看,一試就中。”出了門,三叔說:“×你媽,到底應了。”
那時候,國正躺在玉米棵棵裏發愣呢。他常常回憶在縣城裏上學的日子,那日子像流水一樣,眨眨眼就過去了,抓都抓不住。他讓一個個女同學在他眼前排隊,終了還是覺得薑惠惠好……而眼前卻是一坡一坡的黃土地,像是一世也走不出的黃土地。日頭爺緩緩地轉著,像磨一樣轉著,周圍像死了一般的靜,靜得讓人心裏發慌。偶爾,風從玉米田裏刮過,葉子“沙沙”地響著,有了一點喧鬧,過後又是無休無止的沉寂。國抖抖腳上的爛鞋,把臉埋在土窩窩裏,痛哭。
三叔回村後到處找國,最後在玉米地裏找到了他。三叔說:
“國,起,起,我給你找了個事兒做。”國仍然不理三叔,好半天才冷冷地說:“啥事兒?”三叔說:“我給書記說了,叫你上公社當通訊員。你幹不幹?”國愣了,慢慢坐起來,望著三叔,一時竟無話可說……三叔也不爭禮,眼一酸說:“中中,隻要你娃子願幹。”
第二天早上,三叔去叫國,國突然說:“我不去了。”三叔慌了,問:“咋啦?又咋啦?!”國不說,再問也不說,又是悶悶的。三叔忙讓四嬸去問,四嬸好說歹說才問出緣由。國吞吞吐吐地說:
“……連一件像樣的衣裳都沒有,出門淨丟人!”三叔在門口站著,一聽這話就說:“鱉兒,現置也來不及呀!你說穿啥,我給你借。”國自然不說,也沒臉說,三叔急躁躁的,一蹦子竄出去,挨家挨戶去借,進門就說:“國去公社了,出門是咱村的臉麵,這會兒連件出門衣裳都沒有,現置來不及,有啥好衣裳借國一件穿穿。”
三叔一連跑了六家,借了幾件,不是長了,就是短了,國相不中。
最後,還是把複員兵二貴的軍上衣借來了,國總算出了門。
那時綠軍衣是最時髦也最不惹眼的衣裳。國穿著二貴的綠軍衣跟三叔到公社去了。公社離大李莊九裏地,一路上三叔再沒囑咐什麼,也沒講給大老王送禮的事兒,隻顛顛地頭前走。到了公社,大老王看小夥個頭高高的,一臉的精明,穿得也幹幹淨淨的,很滿意地點點頭說:“留下吧。”國就這樣留下了。
三叔走時,國喉嚨一熱,好久才叫了一聲:“三叔——”他似乎想說一點什麼,三叔沒容他說,就弓著腰去了。
國在公社,名義上是公社通訊員,實際上是大老王的跟班兒。除了騎車到各村通知開會以外,他幾乎整天跟著大老王。
國每天早上六點鍾起床,先是掃過公社大院,然後把水燒開,茶瓶灌滿,接著給大老王打上洗臉水,包括把牙膏擠在牙刷上,待書記起床後,去倒夜壺。倒夜壺時國隱隱地感到屈辱,夜壺的尿臊味伴著國的屈辱走那麼一小段路就淡散了。一個月三十塊錢,那時,對他來說,實在是一個巨大的數目。國忍了。白天裏,國常跟大老王到各村去檢查工作,自然是走哪兒吃哪兒,有酒有肉。有時大老王去縣裏開會也帶上他,到了縣委逢人就說:“這是我的通訊員,小夥很能幹。”大老王工作很有魄力,為人也極為豪爽,走到哪裏都是中心,國跟著他嚐到了許多甜頭。漸漸,國的天地大了,認識人越來越多,視野也跟著開闊了。他很快地了解了許多他所不知道的東西,這些東西對他日後都是有用的。
國畢竟是聰明人,他很快就把公社書記的生活習慣摸透了。大老王有三大:個子大,嗓門大,煙癮大。所以國兜裏常常揣兩包香煙,一包好的,一包孬的。那好煙是給大老王預備的,一旦大老王沒煙吸了,國就把那包好煙拿出來,書記“×!”一聲,揭開就吸。此後大老王喝酒也帶上他,有了什麼好處也總有國一份。
書記是外鄉人,光身一人住在公社大院裏。他老婆每年隻來兩次,春上一次,秋後一次。那個拖著孩子的鄉下女人每次來總是隻住三天,給書記拆洗拆洗被褥,而後又挎著小包袱默默地去了。書記常年不回去,吃住都在公社大院裏,工作起來也是個不要命的主兒。常年不回去的書記還有個晚睡早起的習慣,國感覺到這習慣是有緣由的,國自然不問,隻每晚早早地打兩瓶開水放到書記屋裏,而後就不再去了。第二天早上,國聽大老王那一聲響亮的咳嗽。沒有咳嗽聲他就不動,直到聽見大老王的咳嗽聲,他才把洗臉水端過去。日後,大老王曾十分感慨地對人說:
“知我者,國也!”
嚴格地說,國的政治生涯是從公社大院開始的。公社院裏人不多,人事關係卻錯綜複雜。表麵上風平浪靜,可內裏卻像沸水一樣翻騰不息。從公社直接與縣上有聯係的有六條線,而且起碼掛到副縣長這一級。公社大院本身卻又較為明朗地存在著三股勢力。公社副書記老胡和武裝部長老張是一股勢力;社主任老苗與黨委委員老黃是一股勢力;以大老王為首的又是一股勢力。三股勢力雖各有所長,卻存在著明顯的優劣。老胡和老張是軍隊轉業幹部,為人嚴謹卻不善言詞,在關鍵時候說不出道理來;老苗和老黃是本地幹部,土生土長慘淡經營,卻又缺乏領導魄力,因此很難統攬全局;大老王為人粗率,不拘小節,卻粗中有細,能說能講,人往台上一站聲若洪鍾,發怒時,那目光從臉上掃過去,是很有威嚴的。大老王有時甚至很霸道,罵起人來狗血淋頭!第二天見了卻又笑眯眯地喊住人家:“過來,過來。我這人屌脾氣,你別計較……”說了就了,該罵還罵。公社每次開黨委會,三股勢力都有一番小小的較量。公社書記大老王每每像鐵塔一樣坐在那裏,聽委員們一個一個發言。那發言有時很激烈,他卻從不插話,隻一支接一支吸煙。待人們都講完了,他的目光威嚴地掃過會場。目光的接觸是一種心理素質的反映,當他的目光掃過人臉的時候,沒有人能接住這種目光,所有的公社幹部都無法承受這種目光,躲。於是大老王就說:“同誌們講得很好,現在我總結幾句……”這所謂的“總結”完全是按照他的意圖講的,講完就散會。這“總結”自然就成了黨委會的決議。
在這段時間裏,國沉湎在這種人與人的“藝術”之中。他細心地觀察了公社大院裏的每個人,每件事,在人與人、事與事之間做出比較和分析,然後悄悄地做出自己的判斷。他僅僅是臨時工,自然是沒有發言權的。但這種靜靜的旁觀使他在潛移默化中走向成熟,也使他遊刃有餘地在公社大院生存下去。至於日後,那更不必說。國很少回村去,村莊也離他越來越遠了,小夥的目光已轉向未來。
一天,三叔突然來公社了。三叔在公社門口整整等了他半天,天黑時才見到他。三叔把他拉到一邊,很為難地說:“國,你看,你看……那軍衣是借二貴的,二貴明兒要相親了,想用,你看,你看……”國一直以為這件綠軍裝給他帶來了好處。國穿著這件綠軍衣在公社院裏顯得格外精神,他常常夜裏洗了,白天又穿上,好保持住體麵。那時他已有了工資,可以置衣裳的,但國不想還了。國紅著臉說:“三叔……”往下他就不說了。三叔像欠了帳似的,囁囁地望著國:“你看,你看……”國說:“我天天在公社院裏轉,人前人後的,你看……”三叔臉上的皺紋像枯樹皮一樣抽搐著,噝噝地說:“二貴相親呢。相親也是大事,你看……”國還是不脫。國說:“這樣吧,也不叫你作難。”國在兜裏摸了半天,摸出十塊錢來;遞給三叔:“讓二貴再買一件,買件好的……”三叔再沒話說了,歎口氣,就佝著腰走了。為這件綠軍衣,三叔回村後跟二貴吵了一架。二貴不要錢,非要軍衣不可,他全指望穿軍衣去贏姑娘的心呢。於是三叔隻好再去給他借,求爺告奶奶地跑了好幾家,才借來了一件舊的……此後二貴的親事沒說成,一家人都惱三叔,罵得很難聽。
三叔有苦說不出,隻好認了。
國當然不知道,仍很神氣地穿著那件綠軍衣,在公社大院裏晃來晃去。
七
國的轉機牽涉著公社大院的一件隱私。
那是個多事的秋天。在那年秋天裏,國心裏產生了從未有過的慌亂,有一刻,他的精神幾乎要崩潰了……
九月初六是個不祥的日子。這天,大老王到縣裏開會去了,會要開七天,所以沒有帶他。大老王上午走,下午縣裏就來人了。來了兩個。公社大院的氣氛陡然變得緊張起來。先是常委們一個個被叫去談話,接著是委員和一般幹部。去的人都很嚴肅,出來時有人笑著,有人卻沉著臉,眼裏藏著神秘。而後便是紛亂地走動,極秘密地進行串連,到處都是竊竊的私語聲。
當天晚上,武裝部長老張突然走進了國的房間。老張坐在床邊上,很親熱地說:“國,你今年多大了?”國說:“二十啦。”老張說:“你願不願當兵哇?你要想當兵,我今年保證把你送走。”國很想出去闖闖,也知道征兵時武裝部長是極有權的,於是就說了一些感謝的話。可說著說著,老張就嚴肅起來了。老張說:“國,我告訴你,老王不行了。這人作風不正,你要揭發他的問題呀!組織上已經派人來了,這回就看你的表現了!那些事兒你是很清楚的,很清楚的嘛……”說完,老張意味深長地拍了拍國,就走出去了。
接著是社主任老苗,老苗笑眯眯地說:“國呀,咱都是本鄉本土的,親不親一鄉人嘛。人家說走拍拍屁股就走了,咱還得在這兒混哪。日子長著哪,一根線扯不斷。你還隻是個臨時工哇……”國一聽就慌了。“臨時工”三個字一下子就釘住他了。
他想,苗主任說的是理。本鄉本土的,人家說走就走了,他一個臨時工往哪兒去呢!國忙說:“苗主任,苗主任,我年輕,不曉事,你多說呀。”老苗說:“沒啥,沒啥。本鄉的娃子麼,和尚不親帽兒親,啊?”接著,老苗悄悄地說:“最近聽到風聲了吧?縣委組織部來人了,調查老王的問題。鱉兒犯事了!這人道德敗壞,又整日裏壓製人……”國頭上出了一層細汗:“苗主任,苗主任……”老苗說:“不要怕麼,要敢於揭發。年輕人要堅持原則,你是最了解情況的證人,可得說呀!”
而後來找他的是公社的婦聯主任馬春妮。馬春妮是公社副書記老胡的老婆,為人很潑,一張薄片子嘴刀似的,一進門就說:
“國,老胡叫我來看看你。老胡說了,你年齡不小了,叫我操心給你說個好媒。請放心了,這大鯉魚我吃了。娘那腳,這回你得立一功哩。老王跟‘鵝娃兒筍’那浪貨明鋪夜蓋的誰不知?那浪貨一趟一趟地往老王屋裏跑誰不知?你得說你不說可不中,你不說就不依你!你跟老王算是跟到茄子地裏了。反國(戈)一擊吧!‘鵝娃兒筍’那浪貨都供了,哭哩一把鼻涕一把淚……”
國懵了。他像掉進了一口黑疹疹的大井,前走也不是,後退也不是,眼前是一片黑暗。黑暗一層一層地包圍著他,仿佛要把他擠成肉醬!這時候,他才知道他在公社大院裏是非常孤單的。
沒有人能夠幫助他,誰也不能幫助他。他必須獨自做出決定。
極度的恐慌使他不由地想喊一聲娘,我的親娘喲!
憑良心說,大老王是有魄力的。抓工作雷厲風行。處事果斷,自然得罪了不少人。公社大院裏有一個外號叫“鵝娃兒筍”的女人,是公社廣播站的廣播員。“鵝娃兒”已是很白了,又加一個“筍”,嫩嫩的白,一掐帶水兒。說話輕聲輕氣的,更有一種說不出的柔美。公社大院裏的幹部都想饞這女人,爭著往廣播室跑,可她卻跟大老王好上了。她是有男人的,男人是個瘸子,在七裏外的大柴供銷社當副主任。副主任不常回來,播音員又常值夜班,大老王呢,單身一人住公社,於是就有人風言風語地說閑話了……開初時,隻見這女人常到大老王屋裏去,去了就坐坐,或是甜甜地叫一聲“王書記”,叫了,大老王就逗她笑,講一些鄉村裏的笑話,“鵝娃兒筍”臉上就抹上了一層夕陽的暈紅,羞羞地抿嘴笑。在公社幹部群裏,大老王是最風趣的。既能把人說哭,又能把人說笑。於是“鵝娃兒筍”往他那裏跑得更勤了。“鵝娃兒筍”一去,大老王就跟她講笑話,夜長,就聽見兩人笑……漸漸有風聲傳出來,說“鵝娃兒筍”跟大老王有一腿。傳言者說得逼真,公社院裏沸沸揚揚,大老王得罪人多,有人就告到縣裏了。
國沒看見過,自然不敢胡猜……
現在,這段隱私牽連上了國,使他一下子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揭發,對他來說是可怕的,不揭發同樣可怕。大老王不會饒過他,那些人同樣不會饒過他。他的肉身子夾在了兩座大山之間,擠得他喘不過氣來。有一刻,國的頭都快要想炸了!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心亂得連一點主意也沒有了。陷阱,陷阱,他眼前全是陷阱……
夜深了,公社大院裏很靜,靜得人心慌。國心裏說:我供出來吧,供出來吧,我把鱉兒供出來吧。這不怨我,這不怨我,我沒有別的辦法。你叫我怎麼辦呢?我是一個合同工,說滾蛋就滾蛋,恁多人威脅我,我受不了了,我實在受不了了……過一會兒,國心裏又說:不能供,不能供,不能供。你又沒看見,供出來你還怎麼活人呢?供出來你還有臉見大老王麼?供出來你就成了一泡臭狗屎,誰想踩就踩的臭狗屎!瞎熊哇,你個瞎熊……再過一會兒,國擂著頭在心裏說:我×他娘,×他娘×他娘×他娘×他……娘吔!最後,在瀕臨絕望的一刹那間,國推開屋門,像狼一樣地衝了出去。
……國像遊魂似的在鄉村土路上蕩著,他眼前是一片濃黑,身後仍然是濃黑。夜密得像一張大網,緊緊地裹著他。可是,走著走著,他抬起頭來,突然發現他已來到了村口。他怎麼也想不到,在不知不覺中他竟然走了九裏路,回到村裏來了。這時,他毫不猶豫地推開了三叔的家門。門沒插,三嬸早已睡了,三叔在床上坐著吸旱煙。一盞小油燈半明半暗地亮著,映著一團被煙火熏黑了的土牆。屋子裏自然有一股臭烘烘的氣味,那氣味像陳年老酒一樣撲麵而來,給人以溫馨的親切。國什麼也顧不上了,他站在三叔的床前,連氣也沒喘,一股腦把那事兒說了……他說得很快很急促,說完後靜靜地望著三叔。
三叔在油燈下坐著,依舊“巴嗒,巴嗒”地吸旱煙。他兩眼耷蒙著,一張臉像是揉皺了的破地圖。地圖上爬滿了蚰蜒般的小路,小路彎彎曲曲又四通八達,高處發黃,低處發黑,那回旋處又是紫灰色的,仿佛隱隱地流動著什麼。但細細看又是靜止的,靜得十分浩瀚。這是一張沒有年月沒有日期的地圖,而四時的變化、歲月的更替卻又清清楚楚地印在上麵。風刮過去了,蒙上一層黃塵;雨淋過去了,濺上些許濕潤;冰雹砸在上邊,敲出點點黑汙;而後是陽光一日日的曝曬,一日日的烘烤,烤得像歲月一樣陳舊。於是這地圖就顯得更加天然,更加真實,叫人永遠無法讀懂……
三叔就那麼坐著,一動不動地坐著,身後映著一團巨大的黑影。那黑影猙獰得像瓦屋的獸頭,巋然似山脈。看久了,那黑影又透著溫和親切,像麥場上的石滾。石滾散著牛糞的氣味,也散著小麥的熟香。石滾跟著老牛在麥場上滾動,沉重而又溫柔地軋著麥穗兒,麥粒兒就歡歡地從殼裏跳出來,散一地金黃。而後石滾就蹲在場邊上,再也不動了……三叔的大襠褲扔在黑汙汙的被子上,隨著三嬸的鼾聲時起時伏。三叔的煙鍋早已熄了,可煙杆仍在嘴裏含著。隻有蛐蛐一聲聲短叫……
三叔沒有說話。
三叔一句話也沒說。
三叔耷蒙著眼皮,就那麼默默地坐著,像化了似的坐著。
國扭身走出去了。
夜靜了。誰家的狗咬了兩聲,似覺出是自己人,也就住了。
秋夜的天宇十分闊大,星兒在天空中閃爍,月兒高挑著一勾銀白,涼涼的風從田野上刮過來,沁著醉人的泥土氣息。月光像水一樣地柔,土地在月光下舒展著伸向久遠。穎河水嘩嘩地流淌著,仿佛一把古老的琴在吟唱。堤上的柿樹在朦朧中凸著深深淺淺的油黑,葦叢在秋風中輕輕搖曳,悄悄送出小小蟲兒的呢喃。遊動的夜氣裏彌漫著秋莊稼的熟甜,淡淡是穀子,濃濃是玉米,偶爾一縷是芝麻。這是一個清亮亮的夜,墨黑在月光中淡化了。連那遠遠近近的鬼火都一下子顯得很頑皮,娃兒似地蕩著,一時東,一時又西,仿佛在說:老哥,你回來了?
國踏著月光往回走,不知怎的,走著走著,頭就不那麼脹了。
這時,他似乎聽見身後有“趿啦、趿啦”的腳步聲。那腳步聲很堅實地碎著,一時貼近了,一時又顯得很遙遠……
國沒有回頭,很久很久之後,他恍恍惚惚地聽見身後有人說:
“要是混不下去,就回來吧。”
國不再想了,什麼也不想。他走回公社,把身子撂在床上,一覺睡到天明。
第二天上午,縣委組織部的人找他談話,國一口咬定沒有這事,沒有……
五天後,大老王回來了,公社大院裏立時熱鬧起來。老苗老胡老張老馬……都跑過來迎接他,一口一個“王書記”,親親地叫著說:“王書記回來了?”“王書記累了吧?”“王書記,幾天不見,怪想你哩……”大老王也笑著說:“回來啦。不累,不累。”仿佛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半年後,大老王的調令來了,調他到縣委組織部當部長。臨走時,他才對國說:“國,你願不願意跟我到縣裏去?”
國心裏暗暗地鬆了一口氣。他心裏說:幸虧沒有揭發,幸虧沒揭發呀!可他始終不明白,他是怎樣走回村去的,他為什麼要到那裏去。那股神秘的力量究竟來自何處呢?
多年之後,他仍然不明白。
八
五年後,一紙下來,國當上了副鄉長。
在這五年裏,大老王把他帶進了一個更為窄小又更為廣闊的天地。國跟著大老王進入了縣城較高層的政治生活圈子。在這個生活圈子裏,國學到了更多的不為常人所知的東西。在這裏,他知道了什麼是該說的,什麼是不該說的;知道哪些地方是能去的,哪些地方是不能去的。這生活使他興奮,也使他感到危機四伏……
在縣裏,國先是在縣委招待所當了兩年合同工。鄉下人到城裏來,自然是被人瞧不起的。國就拚命幹活,一句閑話也不說,也從不給大老王找麻煩。臨來時,大老王曾嚴厲地告誡過·他,大老王說:“國,我讓你來,是看你對原則問題不含糊,是個苗子。這是組織上的培養,不是個人的事,知道麼?”所以,在公開的場合,大老王一直對國很嚴厲。然而,私下裏,大老王卻對國一直十分關照,有時候開會開到半夜還繞到他那裏坐坐,摸摸被子薄不薄,待他像小弟弟一樣。日子久了,知道城裏人事關係複雜,於是國學會了隱藏。隱藏是一門很高超的藝術,臉上空空的,胸中卻包羅萬象。笑的時候也許正是不想笑的時候,不笑的時候也許正應該開懷大笑。誰能把臉變成機器呢?國正做著這種努力。不痛快的時候,他也曾關上門掉幾滴眼淚。可出了門,他就對自己說:“娃子,笑吧。在城裏不好混,你笑吧。”於是就笑了。大老王知道國的嘴嚴,有時也跑到他那兒發幾句牢騷。有一次,大老王感慨地說:“國呀,這席官不好做呀!”國說:“有啥不好做的?論你的能力,當縣委書記都行!”大老王的臉立時沉下來了,喝道:“胡說!”國愣了,問:“私下也不能說呀?”大老王嚴肅地說:“私下也不能說。這是組織上的事!”過一會兒,大老王站起來,敲著國的頭說:“國呀,你個國呀,猴兒一樣!”大老王笑了,國也笑了。過了一段時間,國很快轉成了國家幹部,入了黨。事隔不久,大老王又把他送到省委黨校學習去了。臨行前,國帶了兩瓶好酒去看大老王,那酒是在縣委招待所買的平價茅台,是一般人舍不得喝的,整整花費了國兩個月的工資。可大老王看見酒就火了,當著客人的麵狠狠把他熊了一頓!大老王罵道:“席?誰教你的?你給我說誰教你的?你是黨員麼?我開除你的黨籍!屌毛灰,你拿兩瓶酒來,你當你還是農民娃子呢?你是幹部!組織上考慮的事兒兩瓶酒就解決了?掂回去……”國含著兩眼淚,一句話也不敢說,乖乖地把酒掂回去了。當天夜裏,大老王敲開了國的門,拍著他的肩膀說:“國呀,罵了你,你不服是不是?”國勾著頭一聲不吭。大老王歎口氣說:“送你上學的事是縣委常委集體研究的,不是哪個人的事。就是我讓你去,也代表組織嘛,不要瞎胡想。”過了一會兒,大老王說:“國呀,你還年輕哇。一個人的立身之本還是看工作呀……”而後,大老王手一揮說:“好了,好了。屌國,喝一杯,為你送行!”大老王掂出一瓶酒來,倒在兩個茶杯裏,端起來一飲而盡,國也默默地把酒喝了……
國在省委黨校裏學習了兩年,輕輕鬆鬆地弄到了一張大專文憑。那時候,上頭正提倡專業化、知識化、年輕化,一張大專文憑是十分金貴的。而這時大老王恰好當上了縣委書記。於是一紙公文下來,國又回到了出發地王集,當上了王集鄉副鄉長。
回王集的當天,國很想回村去看看。五年了,他越走越遠,鄉情卻越來越重。他常常回憶起早年吃奶時的情景,那些裸露著的鄉下女人的奶子經過想象的渲染一個個肥滿豐腴地出現在他的眼前。在夜夢裏,他的嘴前總晃著一個個黑葡萄般的“奶豆兒”,他用手去抓,抓了這個,又抓那個;吮了這個,又吮那個……國覺得應該回去看看了。離村隻有九裏路,不回去是說不過去的。可他又覺得他是副鄉長了,有點身份了,不說衣錦還鄉,這多年沒回去,是不是該買點啥?該買的,他覺得該買。鄉人們待他不錯,既然回去了,就該買些禮物才是。
國匆匆出了鄉政府大院,可走著走著,他又站住了。不是沒什麼可買,這些年鎮上變化很大,很熱鬧,賣東西的鋪子很多,各樣貨色都齊全……而是沒法買。國在心裏算了一筆賬,回去一趟,三叔那裏得去,四叔那裏也得去,還有七叔、八叔、三奶奶四奶奶五奶奶,六爺七爺八爺,還有一群的嬸一群的嫂……他欠的不是一個人的債,一個人的情好還,他欠的是一村人的養育之恩。若回村去,人們見了他會說:“國,你忘了麼,你吃過我的奶呀!”“國,你當赤肚孩兒時怎樣怎樣……國,你上學那年怎樣怎樣……”國怕了,他拿不出那麼多錢去買禮物。這些年他掙錢不多,縣城裏人事關係重,他的工資大多都花在交往上了。而一個堂堂的副鄉長,又怎能空手回去呢?人們會恥笑他的。
國站在街口上,耳聽著周圍那些熱熱鬧鬧的叫賣聲,遲疑了半晌才說:應個人老不容易呀。緩緩吧,緩緩。
二天,一位本地的鄉幹部問他:“李鄉長,咋不回家看看哪?”
國隨口說:“家裏沒人了。”可過後他又問自己:家裏沒人了麼?
鄉人們待你這麼好,他們不是人麼?你是沒爹沒娘不假,可你從小是吃百家奶長大的呀……國突然感到了恐怖,從未有過的恐怖。他欠了那麼多人情債,怎麼還呢?用什麼去還呢?無法償還哪,無法償還!他在鄉裏工作,總是要見鄉人的,見了麵又怎麼說?
此後,國曾想等化肥、柴油指標下來了再回去。那時,他可以給鄉人們多弄些化肥、柴油票。鄉下缺這些東西,捎回去讓三叔給大夥分分,也算有個交待了。然而,等化肥、柴油指標下來的時候,縣上鄉裏又有很多人來找他。有的人拿著縣裏領導寫的條子,有的人又因為種種原因不能不給,這麼一弄,手裏的東西就所剩無幾了。那些天,國的怨氣特別大,一時恨鄉長太攬權,給他的化肥、柴油指標太少;一時又埋怨鄉人們不來找他,要早早來人纏著他要,也不會到這一步。再後,國把所剩很少的化肥、柴油票撕了,他說:“去他娘的吧!”
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了,國很想回去,卻沒有回去。有一天,他在街上走著,突然看見了四嬸。四嬸到鎮上賣豬來了,一雙小腳仄歪歪地擰著,吃力地拉著架子車。四嬸老多了,蒼蒼白發在風中散著,走著還與車上的豬說著話兒,那豬直直地在車上站著,一個勁地吼叫!這一刻,國緊走了幾步,很想跑過去幫幫四嬸。可他卻拐到一個巷子裏去了。他在巷子裏轉過臉去,背對著路口吸了一支煙,待豬的吼叫聲漸遠的時候,他才走出來。
國心神不定地走回鄉政府,一上午都恍恍惚惚的,像偷了人家似的。有好幾次,他跑出鄉政府大院,遠遠地望著生豬收購站。四嬸的架子車就在收購站門口放著,四嬸正坐在車杆上啃幹饃呢。
那餅一定很硬,四嬸很艱難地吞咽著,像老牛倒沫似地反複咀嚼。假如國走過去說幾句話,四嬸就不用排隊了。可國默默地站著,掉了兩眼淚,卻沒有過去。國又怏怏地走回鄉政府大院,他心裏明白,他怕見四嬸。為什麼怕呢,那又是說不清的。
又有一次,鄉裏要開各村的幹部會。國知道三叔要來,就借口上縣裏開會躲出去了。會後,他問有人找他沒有。人們說沒有。國悵悵的,再沒說什麼。國心裏是想見三叔的,可又怕見三叔,怕見大李莊的任何人。要是見了麵,三叔問他:“娃子,離家這麼近,咋就不回去呢?”他說什麼,怎麼說?要知道,在他們眼裏,他永遠是黃土小兒呀!黃土小兒,黃土小兒,黃土小兒……
躲是躲不過的。好在國碰上的是二妞,嫁出村去的二妞。
在街上,他看見一個女人嫋嫋婷婷地從出租車裏走出來,燙著波浪長發,身上香噴噴的,也拎著洋包。這女人叫他“國哥”,他愣愣地站住了,不曉得這漂亮女人是誰。漂亮女人說:“我是二妞呀。”國“呀”了一聲:“二妞?”二妞笑著說:“俺那死貨承包了個礦……”往下的話,國聽不見了。國沒想到二妞竟是這樣的出眾!他想,人富了,也就顯得漂亮了。二妞出嫁時他幫著抬過嫁妝,二妞是哭著走的,現在人家笑著回來了。這才叫衣錦還鄉。
二妞帶了好多禮物,還雇了車,漂亮得叫人不敢看。國覺得那“的的”的皮鞋聲就像踩在他的心上!他知道二妞要回村去,於是就生怕二妞問他回去不?好在二妞沒問,他算是又躲過去了。
心裏卻很不平靜。待二妞走過去的時候,國聞到了一股煙煤的氣味,大唐溝的煤,這才稍稍好受些。
國試圖修改他的記憶。他悄悄地對自己說:鄉人們對他也不是那麼好,那時候他也常常挨餓。冬天裏,人家都有爹有娘有人管,他沒人管,常常餓得去地裏扒紅薯。有時候也在煙坑裏住,大雪天,抱一捆幹草睡,凍得他渾身打哆嗦……但另一種聲音仿佛來自天庭,那聲音說:國,拍拍良心吧,拍拍你的良心!不回去也罷了,怎能這樣想呢?天理不容啊!你光肚肚兒從娘肚裏爬出來,娘就死了,你沒有一個親人,姥姥舅舅都不管你!你是怎麼長大的?你說呀,你是怎麼長大的?!你該回去的,國,你該回去呀……國又小心翼翼地對自己解釋說:我也想回去呀,我早就想回去。可我怎麼回去呢,回去說什麼呢?那麼多的鄉鄰,哪家該去,哪家不去呢?都欠人家的情啊,都欠……
國沒有回去。
九
國是帶著計劃生育小分隊回村的。
那年冬天,王集鄉的計劃生育工作受到了縣裏的嚴厲批評。
縣委書記大老王在全縣幹部大會上點了王集鄉的名,並當場撤消了鄉黨委副書記老黃的職務。王集鄉的幹部一個個像龜孫子似地耷拉著頭,而後扛著“黑旗”回鄉。
自從在縣裏挨了批評,鄉長老苗回到王集就集中全鄉的幹部大搞計劃生育。老苗挨了大老王的熊,就把氣撒在國身上,讓國主抓計劃生育工作。老苗不但讓國負責計劃生育工作,還把大李莊定為“釘子村”,讓國親自帶人到大李莊搞計劃生育。搞計劃生育是得罪人的事,一般都是這村的幹部到那村去,可老苗偏偏讓國回大李莊,國一咬牙認了。
國知道農村的計劃生育難搞,也知道撤老黃的職有點冤。
老黃為搞好計劃生育做了不少的工作。他整天帶人到各村去宣講政策,還組織入畫了許多人口暴漲的圖表、宣傳畫到各村去展覽,甚至還借了一部“幻燈機”挨村去放。眼熬爛了,喉嚨喊啞了,可鄉下人就是不聽這一套,該生還生。在無數個沒有燈光的夜晚,鄉人們看了老黃搞的計劃生育宣傳幻燈後,仍去做那繁衍後代的事。老黃沒撤職前已扣去了好幾個月的獎金,他曾在一個村民大會上可憐巴巴地對鄉人說:“老少爺們,我的衣食父母哇,我的爺!別再生了……我作揖了,我給你作揖了!”鄉人們聽了竟哄堂大笑……所以,臨回村時,國對自己說:“你得狠哪,國,你得狠!”
國回村當天就召集全村人開會。一聽是計劃生育的事,隊幹部們全都縮縮地不肯靠前。國親自在大喇叭上喊了三遍,村人們都遲遲不來,一直等到半晌午的時候,場院裏才稀稀拉拉來了些人。天冷了,人們像雀兒樣地搐著,東一片,西一片。他多年沒有回來了,不曾想鄉人們還是穿得這樣襤褸。他聽見散亂的人群裏有人竊竊私語說:“那不是國麼?國回來了……”他不敢再往下看,閉上眼,吸一口氣,炸聲喊道:“老少爺們,計劃生育是國策,別以為我回來了就能躲過去。天王老子親爹親娘也不中!這回可是動真的哩!該上環上環,該結紮結紮!違反政策的,該罰多少拿多少。有錢出錢,沒錢抬東西扒房子!話說了,明天中午十點鍾以前必須見人!要是不來人,別怪鄉裏幹部不客氣……”國講完了,默然地望著三叔,示意三叔也說幾句。三叔更加的老相了,枯樹根似地在那兒蹲著。國看了他好幾次,他才站起來,諾諾地說:“國回來了……該咋就咋吧……別、別太那個了。好賴自己爺兒們,給國個臉氣……”國最怕說“臉氣”,一說到臉麵國心裏火燒火燎的!他立時沉下臉來,厲聲說:“老三,看什麼臉麵,誰的臉麵也不看!政策就是政策。我再說一遍:明天中午十點鍾以前……”三叔啞了,三叔沒想到國會熊他,就木木地蹲下來,再也不說話了。國也沒想到他竟然敢訓三叔,一時也愣了……
第二天上午,國領著計劃生育小分隊的人在大李莊學校裏等著。學校放假了,專門騰出了一個教室供檢查用。國在校園裏扼殺了任何記憶,他不敢看那些破爛的教室和課桌,他站在院子裏,兩手背著,把目光射向遙遠的藍天……十點鍾到了,沒有一個人來檢查,誰也不來。
冷風嗖嗖地刮著,遮天的黃塵一陣陣蕩來,似要把人埋了。
國心裏打鼓了,國說:“這一炮得打響啊!老天爺,這一炮要是打不響,往下就完了。”
等到十點半的時候,國不再等了,他帶著小分隊挨家挨戶去查。頭一戶違反政策的是二貴家。國領人到了二貴家,可二貴家一個人也沒有。二貴跑了,二貴家女人也跑了。院子裏空空蕩蕩的,三塊破磚頭支著一個土坑。扒住窗戶往屋裏一看,屋子裏也空空蕩蕩的。二貴精呢,二貴把值錢東西都轉移出去了……國在院裏轉了一圈,心說:怎麼辦?這是頭一戶啊!頭一戶治不住,往下還怎麼進行呢?國心一橫說:“去,把他娘叫來!”隊幹部們都怕得罪人,好半天才磨磨蹭蹭地去了。終於,二貴娘來了。二貴娘就是七嬸。七嬸挪著一雙小腳,腰裏束著個破圍腰,兩手像雞爪似地抖著,一進院就苦著臉說:“孩兒是我養的,可分家了呀,俺分家了呀。”國眼盯著七嬸頭上的一縷沾有柴草的白發,說:“分家了也是你孩兒!昨天開會叫到學校裏去檢查,為啥不照麵?!”七嬸流著淚說:“我有啥法兒哩?娃大了,我有啥法兒哩?”國火了:“你沒法兒是不是?”隨即大手一揮,“這院裏的樹,統統給我砍了!”
於是國親自坐鎮指揮,命令小分隊的人全都上去砍樹。院裏有幾十棵桐樹呢,全都一把多粗了。那斧子一聲聲響著,就像砍在七嬸的心上……“哢嚓”一聲,第一棵樹放倒了,緊接著又是第二棵……這時,村街裏已圍了很多人看,人們默默地站著,誰也不敢吭聲……國的臉像鐵板一樣繃著,誰也不看,兩眼死死地盯著村外那片黃土地……七嬸先是站著,眼看他們真要砍樹,七嬸“撲咚”一聲跪下了,七嬸跪在當院裏,嗚嗚地哭著說:“鄉長,李鄉長,我去叫,我去把人給你叫回來中不中?爺呀!李鄉長喲,饒俺吧!我去叫人中不中……”
那一聲“爺呀!”似五雷轟頂!國顫抖了,心在淌血,國心裏說:李治國,你個王八蛋!你不能好好說麼?你看看七嬸,你敢看七嬸麼?你吃過七嬸的奶呀!你的牙痕還在七嬸的奶頭上印著哪!七嬸這麼大年紀了,她給你下跪呀!她跪在你的麵前,一聲聲叫你鄉長,叫你爺哪!你要是個人,你要還有一點人味,你就跪下去,你跪下去把老人扶起來,給她擦擦眼裏的淚……這一刻,國的心都要碎了,可他依舊漠然地站著,僅僅說了聲:“停住。”而後,國背對著七嬸,冷冷地說:“天黑之前,你把人給我找回來。”
四周一片寂靜。國寒著臉走出了院子。圍觀的村人們默默地讓出一條路來,一個個怯怯地往後縮。國感覺到了村人們的敬畏,那敬畏自然是他六親不認的結果。他知道,他再也不是黃土小兒了,再也不是了。
國進的第二家是麥國家。麥國家女人是又懷了孕的。她已生了三胎了,地上爬一個,懷裏抱一個,還要生。麥國家女人聽信兒就跑了。麥國沒跑。麥國會木匠手藝,正在家給人家打家具呢。他見國先是笑笑,見國沒笑,也就不敢笑了。麥國的手十分粗大,手掌像鋸齒似地崩了許多血口子。他很笨拙地拿煙敬國,國自然不吸,臉黑煞煞的,他就那麼一直舉著。國指使人抬東西的時候,麥國說:“國,總不能叫我餓死吧?”國一聽就火了,聲音也變得像鋸齒似的:“就是叫餓死你哩!為啥說叫餓死你哩?因為你屢次違反計劃生育政策,就叫餓死你哩!為啥說違反計劃生育政策就叫餓死你哩?因為糧食不夠吃你還一個勁兒生!你看看你這個家,破破爛爛的,像啥,你告我吧,你就說我說了,叫餓死你哩!”麥國翻翻眼,不敢再吭了。往下,他哀求道:
“我叫她回來,我一準叫她回來……爺們,這是給人家打的家具吔!你拉走了,我用啥賠人家呢?鄉長,鄉長吧……”國背著手在屋裏來回走著,麥國就轉著圈跟著求他,說寬兩天吧,再寬兩天吧,人已跑了,得給個叫的時間哪……倏爾,國站住了,他聽到了一串撕心裂肺的咳嗽聲!那咳嗽聲像麥芒兒似地堵住了國的喉嚨……那是三爺的咳嗽聲。他不知道裏屋還有人,可三爺在裏屋躺著呢!三奶奶已經死了,三爺也老得不會動了。那麼,三爺一定是聽到了他說的關於“餓死你”的理論……這話當然是嚇唬麥國的,當然是胡說,可他不知道三爺就在裏屋躺著呢!三爺,三爺,三爺……問問天?問問地?問問風?問問雨?在三爺麵前你能說這樣的話麼……國胸中立時燒起了一蓬大火!他的心在火裏一瓣兒一瓣兒煎著,他的肝在火裏一葉葉烤著,他的五髒六腑都化成了灰燼!沒有了,什麼也沒有了,他隻剩下了一個空空的殼……但是,國咬緊牙關,仍然冷冰冰地說:“一天!把人叫回來,還你東西。”
三天,僅僅用了三天時間,大李莊的計劃生育工作奇跡般地結束了。國勝利了。他的方法又很快地推廣到全鄉,在一個冬天裏,王集鄉的計劃生育工作一躍而成為全縣第一名,於是黑旗換成了紅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