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國卻是偷偷離開大李莊的。臨走前,國以為三叔會罵他一聲“王八蛋!”村人們會用唾沫唾他!可三叔沒有罵,三叔默默地,一村人都默默地……
第二年春上,國當上了鄉長。
十
當上鄉長了,可國卻無法麵對鄉人,更無法麵對自己。每當夜深人靜時,拷問就開始了……
他問自己,這樣做對不對?
對的。麵對國家的時候你是對的。你是鄉長,你必須這樣做。不這樣人口就降不下來,不這樣人口就會產生大爆炸,國家會越來越窮,到時候大家都會沒飯吃。而且你僅僅是一個齒輪,國家才是機器,一個齒輪是無法轉動國家機器的,隻有隨機器轉動。機器對齒輪下達的每一道指令都是絕對正確的,不容有絲毫的遲疑。當整個機器開動起來的時候,一個小小的齒輪能停止轉動嗎?
那麼,在方式方法上,並沒人要求你這樣做。是你自己要這樣做的。在王集鄉,你采取了極端的形式,難道沒有更好的辦法了麼?譬如,像老黃那樣,甚至比老黃更耐心地去做工作,說服他們。難道你不該比老黃更耐心更細致麼?
沒有更好的方法。你比老黃更了解他們。在這塊土地上的一切都是根深蒂固的,鄉人們有自己的道理。他們一代一代地在這裏生活了幾十年,他們沒有更多的盼頭,唯一的就是生娃。
如果你還在鄉下,你也會和他們一樣的。除此外,還有別的樂趣嗎?你無法改變他們,尤其是短期內你無法改變他們。鄉下人不怕吃苦,他們要的是傳宗接代,生生不息。鄉下人也不考慮村子以外的事體,他們在極狹小的範圍裏勞作,不曉得什麼叫人滿為患。在這裏,當他們還扛著鋤頭下地的時候,你無法讓他們明白計劃生育的好處。克服愚昧是需要時間的,那需要很多人一天天一年年的努力。任務是緊迫的,你沒有說服他們的時間。
即使有時間,你也無法說服他們。你沒有這種力量。你僅僅是一個黃土小兒,假如沒有鄉長的框子,在他們眼裏你永遠是黃土小兒。方法不是最重要的,你僅僅使用了鄉長的權力。
那麼,這樣做是不是太殘酷了?
是殘酷。既然不能說服,就必須強迫。柿子長在樹上,柿子還沒有熟,可你不能等了,你不能等熟了再摘,熟了就會掉在地上,就會爛掉。你隻能在它還長的時候摘,你把澀柿子擰下來,放在罐子裏捂、熏、蒸……然後拿出來就能吃了。這也是一種強迫。可你必須強迫,沒有強迫,就沒有果實。
政策是不容許使用強迫手段的,政策要求說服。可工作起來就顧不上這麼多了。老黃按照政策使用說服的方法,可老黃被撤職了,成了一個廢齒輪。你采用了極端措施,於是你成功了,當上了鄉長。難道老黃的教訓不該吸取麼?
但是,良心,良心哪?
鄉親們待你恩重如山,你怎麼能下得手哪?你欠下了那麼多的人情債,你該還的,可你沒有還。你也知道無法償還。那就該好好地待他們,好好給他們講道理。再不行就給他們磕頭,從村東磕到村西,一家一家地給人下跪。你看見了,你什麼都看見了,你看見他們屋裏放著你用過的小木碗,看見了你蓋過的破被子,看見了你藏過身的草垛……可是,你卻變本加厲地對待鄉人,你嚇唬他們,威逼他們,斷人家的香火,你是有罪的呀,你罪上加罪!
你沒有私欲麼?你有。你當了副鄉長了,你又想當鄉長。
你看不起老苗老胡老黃,你想幹出成績來,想一鳴驚人。這還不算哪,這還不算你一直害怕見鄉人,你不敢麵對鄉人的眼睛。
在你內心深處藏著恐懼,對鄉人欠債的恐懼。你怕人家說你忘恩負義,總想擺脫“黃土小兒”的壓迫。於是你變壓迫為壓迫,用權力的大壩攔住了漫無邊際的鄉情……你沒有為鄉人辦任何事情。你辦的頭一件事就是回去搞計劃生育。搞計劃生育時你扼殺了你的過去,扼殺了鄉人對你的期待,你可以說你是為了國家、民族、鄉人,你不得不這樣做。可是……
你得到了什麼?不錯,你得到了鄉長的職位。可你卻失去了最最要緊的東西,你切斷了你的根。你再也無臉回大李莊了,再也無顏見鄉親父老了。你嚇唬他們的時候,他們沒有人吭一聲,他們沉默著,沉默著,沉默著……縱然到了這時候,他們也沒有提起你的過去。可你害怕這沉默,心裏怕。你硬撐搞了,你六親不認,可你的心在淌血!你把血吞下去,卻無法吐出來。你成了一個遊魂,斷了根的遊魂。當了鄉長了,人們眼熱你嫉妒你,可你心裏的痛苦向誰訴說呢?你無法訴說,也無處訴說。
你又見到了梅姑,用血肉之軀給你暖過身子的梅姑。你眼睜睜地看著梅姑被拽進了鄉政府大院,那就是你的極端措施被推廣後造成的。梅姑已被男人折磨得不像人樣了。她像驢樣地躺在地上打滾痛哭,淒然地嚎叫著……那時候你就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你無動於衷嗎?假如一切都還可以解釋,對梅姑你又能說什麼呢?梅姑做完手術後不敢回家,她怕男人揍她,就在鄉政府的門口坐著哭……你為什麼不送她回去?為什麼?你該跪下來請求梅姑的寬恕,用心去跪。你該說一聲:“梅姑,原諒我吧。”縱是盡忠不能盡孝,你也該有句話的。可你沒有Ⅱ阿!假如梅姑有知,會寬恕你麼?
良心哪,良心……好好工作吧,好好工作。假如鄉人能富起來,有了過好日子的一天,你的無情還可以得到寬恕,不然……
在鄉政府大院裏,國笑著應付日常事務,可他靈魂深處的拷問一天也沒有停止過。他無法承受那曠日持久的追索,更無法填補精神上的空白。他覺得不能再呆下去了,再呆下去他會發瘋的。於是他一連打了三次請調報告,又專門跑到城裏去找縣委書記大老王。大老王說:“幹得好好的,動什麼?”國懇求說:
“我不能呆在王集了,不能再在王集幹了。王書記,你給我動動吧。”大老王聽了,眯著眼說:“不行,服從分配!”國笑笑,什麼也沒說就走了。
此後,國卻很快調出了王集,到縣裏當組織部副部長去了。
十一
國結婚了。
國是調到縣城後的第二年結婚的。媒人是縣委書記大老王。那姑娘長相一般,卻有足夠的時髦和足夠的優越。她是一位副市級幹部的女兒,人很浪漫又很現實,條件是很苛刻的,一要文憑二要水平,這些國都不缺,於是浪漫就撲進了國的懷抱。
每當國和這姑娘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國就想起梅姑年輕時候的鮮豔。他覺得這豔妝濃抹連梅姑年輕時的小腳趾頭都抵不上!國更無法忍受的是她的做作,她常常莫名其妙地問國:“你喜歡維納斯麼?”國沒好氣地說:“我喜歡牛糞!”於是這姑娘就跳起來說:“太棒了,太棒了!”國心裏說,“棒”你娘那蛋!有啥“棒”的?有時候,兩人在大街上走著,這姑娘突然就背過臉去,手指著一群光脊梁鄉下漢說:“你看你看,鄉裏人太沒教養了!”國惱了,他板著臉說:“鄉下人怎麼了?老子就是鄉下人,不願去尿!”
那姑娘哭了,而後給國道歉,再不敢說這話。應該說,這“豔妝濃抹”在縣城裏還是很招人的,總有人跟著看。可國不適應,連那甜甜的普通話也覺得惡心。每次上街,國都梗著脖子往前走,甚也不看。走著走著就把這姑娘甩下來了,那姑娘就喊:“李治國,等等我呀……”國心裏一直是不情願的,他覺得他還能找一個更好的姑娘,不抹珍珠霜就漂亮的姑娘,像梅姑年輕時那樣的。不是假貨。可他還是接受了。他不能不接受。也沒有理由不接受。理由。
國沒結婚前就與那姑娘幹了那事兒。那時國還住在縣委招待所裏,那姑娘來了,剛認識不到半月,那姑娘來了,就不走了。她坐在國的房間裏扭著腰說:“李治國,來呀,你來呀,你抱我,把我抱到床上去。”國心裏說:去你娘那蛋吧!掂住就把她扔在床上了。床上有海綿墊兒,那姑娘“咚”一聲摔在床上,四肢彈動著叫道:“哎呀太棒了!”國最恨城裏人說的這個“棒”字,就惡狠狠地撲上去了……過後,國心裏說:“×他娘,假家夥!”可那姑娘卻柔柔地說:“李治國,你真野呀,真野!”
國是結婚前一天又碰上老馬的,在街角上撿煙頭吸的老馬。
國正在街上走著,忽然看見路口上有人在打架,一個很野的男人在打女人。那男人揪著女人的頭發,打得女人滿臉是血……街上來來往往有很多人,卻都在看熱鬧,沒人管。這時,國看見老馬衝過去了,老馬扔了手裏的煙頭,像狼一樣地撲上前去,神經兮兮地揪住那漢子:“你、你……為什麼打人?為什麼打人?!”那漢子冷不防,一下子懵了,忙鬆了那女人。瘦削的老馬俯身去攙那女人,小心翼翼地擦女人臉上的血。然而,那女人卻一下子跳起來,指著老馬罵道:“幹你尿事兒?俺兩口打架幹你尿事兒?閑吃蘿卜淡操心,流氓!”緊接著,那愣過神兒的野漢子抖手就是一巴掌,把老馬的眼鏡打飛了!打著還罵著:“叫你管閑事……”可憐的老馬像狗一樣地趴在地上,兩手摸摸索索地在地上找眼鏡,摸著嘴裏還喃喃地說:“怎麼會哪?怎麼會哪……”惹得周圍人哄堂大笑。
在這一瞬間,國心裏存疑多年的疙瘩解開了。他明白梅姑為什麼會喜歡老馬了,他明白了。老馬是很窩囊,但老馬身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東西……國看見老馬慢慢地爬起來了,臉上腫著一塊青紫。這一刻,他很想走上前去,想把“結婚請柬”遞給老馬,正式邀請老馬參加他的婚禮。可“身份”阻止了他,身份。他摸了摸兜裏揣的印有大紅“喜”字的請柬,猶豫了一會兒,卻又塞回去了。他又想像往常那樣說一句:老馬算什麼東西!可他說,不出來了,再也說不出來了……
國的婚禮十分隆重。結婚這天,縣委書記大老王是“月老”;市裏的主要領導都來了。縣裏的更不用說,有些“身份”的全都跑來祝賀。人們衣冠楚楚,麵帶微笑,連婚禮儀式中的逗趣兒也是溫文爾雅的。處處是身份,處處是等級和矜持。人們笑著,笑著,笑著。國也裹在西裝裏與人們握手、點頭、微笑。女人“燦爛”地在人們眼前炫耀著她的服飾和高貴,不時“咯咯”地浪笑。
而國卻像是在夢裏。他覺得這一切都是不真實的,假的。在這些人中間,有衝著職務來的,有衝著關係來的,有衝著形式來的,當然也有朋友,那也是“職務”的朋友。有些人心存嫉妒,有些人私下裏恨不得把你掐死!可他們全都笑著,像道具似地笑著,笑得很商品化。場麵是很熱烈的,一切應有盡有了。可這裏唯一缺少的是親情。沒有親情。鄉人沒有來,一個也沒有來。國曾經想通知鄉人,可他最終又打消了這念頭。他沒臉兒通知鄉人,再說,這樣的場合對鄉人也是不適宜的。於是他周圍全是眼睛裏標著“假貨”的笑的招牌……
國覺得站在婚宴上與人頻頻敬酒的並不是他。這裏的一切也都不屬於他。他的婚禮似乎應該是在鄉間茅屋裏舉行的。那裏有嗚哩哇啦的喇叭聲;有鋪著紅炕席的大木床;有撒滿紅棗、柿子、花生的土桌;有推推搡搡讓新郎新娘拜天地的古老儀式;有鄉漢們那粗野的嬉笑挑逗;有嬸嬸嫂嫂拿腔作勢的攛掇;還有那必須讓新娘從上邊踏過的豆稈火!狗娃們會蹦著大叫:“親哪,再親哪,野親哪!狗×的你美了呀!”……可這裏沒有,這裏隻有楊市長、王書記、張部長、劉主任……
新婚之夜,國喝醉了。他坐在新房裏的沙發上,仍有恍如隔世的感覺。應該說:城裏女人也是很能幹的。新房刷得跟雪洞,一樣白,各樣東西都布置得井井有條一塵不染。冰箱、電視、還有那立體聲的音響都是城裏女人帶來的。城裏女人竟還帶來了床,很高級的席夢思床,粉色的窗簾,粉色的落地紗燈……他想,女人是跟他睡來了。女人每睡一次都說一聲“太棒了!”女人就是衝著這“棒”來的。女人帶來了一切全是為了“棒”。這會兒女人正在外間的客廳裏招待客人,女人的交際能力也是他不得不佩服的。在他的婚宴上,女人對付了所有的客人,免費奉送了很多的笑,女人說全是為了他。女人盼著他的職位再往上升一升。
所以,女人在他喝醉之後仍然安排了晚宴,獨自去對付那些有職位的人了。女人的笑聲不時從客廳裏傳來,帶著一股很濃重的脂粉氣。女人真能幹哪,女人在拿煙、敬酒、布菜、賣笑的同時,還能旋風般地衝進裏屋親他一下,像貼“印花”似地貼了就走。
可國不由地問自己:這是我的家麼?這就是我的家麼?
九點鍾的時候,女人匆匆地走進來,匆匆地對他說:“外邊有人找你,是個鄉下人。我看算了。你醉了,打發他走算了。”
國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紅著眼說:“那是我爹!”
女人詫異了,女人說:“你爹?你不是說家裏沒人了麼?”
國心裏想:我說過這話麼?我啥時說過這話?他沒再理女人,就搖搖地走出去了。
天黑下來了,外邊下著濛濛小雨,雨線涼涼的,國頓時清醒了許多,就著窗口的燈光,國一下子就看見了三叔,三叔縮縮地在門口的雨地裏蹲著,很老很小。
“三叔……”國熱辣辣地叫了一聲。
三叔湊湊地走過來,諾諾地叫道:“李部長……”
這一聲叫得國無地自容!他抓住三叔的手說:“三叔你打我的臉呢,三叔……”說著,國看周圍沒人,竟嗚嗚地哭起來了。
三叔說:“……走了,也沒個信兒。聽鄉裏苗書記說你要辦事了,鄉人喜哩。得信兒晚了,鄉人窮,一時也湊不出啥。這是你爹死後剩下那二百塊錢,我給你捎來了。都說國做大官了,不講俗禮了。鄉人們弄了點花生、棗、棉籽,也是圖個吉祥……”三叔說著,把一疊錢塞到國手裏,又從身後拖出個鼓鼓囊囊的小布袋……
國說不出話來了。多少年了,吃鄉人的,喝鄉人的,鄉人並沒記恨他。鄉人按俗禮給他送來了“早生子”(花生、紅棗、棉籽),還送來二百塊錢,鄉人厚哇!那錢雖是埋他娘時剩下的,可多少年來,鄉下一分一厘都沒動過……國不接錢,拽住三叔一聲聲說:“三叔,上家吧,上家吧。”
三叔不去。三叔惶惶地往後掙著身子,說:“不了,不了,都是官麵上的人……”
國說:“走了恁遠的路,怎能不上家哪,上家吧……”
三叔更慌了,死死地往後掙著……
國見三叔執意不去,就匆匆地跑回屋,想拿些好煙好酒讓三叔捎回去,可等他跑出來的時候,三叔已經走了。院裏放著裝有花生、紅棗、棉籽的布袋,布袋上擱著一疊錢……
國冒雨衝出院子,流著淚大聲喊:“三叔,等等哇,三叔……”
可三叔已經走得沒影兒了。三叔走了四十八裏鄉路,送來了二百塊錢和“早生子”的祝願。他來了,又冒雨去了,連口水都沒喝。鄉人哪,鄉人!
國站在雨地裏,內心一片淒涼。這時,他聽見燈紅酒綠的新房裏女人在喊:
“李治國,快進來呀,小心淋病了。”
十二
在縣委機關工作需要更多的藝術。國一進來就掉進了漩渦之中。他是縣委書記大老王提拔的人,在人們的意識裏也就是大老王的人,於是大老王的對立麵也成了他的對立麵。現在他又成了誰誰的女婿,這關係一直牽涉到市裏省裏,在上邊雖然有人替他說好話,自然就有人反對他。這樣,一個單個人就綁在了一條線上,有了極遙遠的牽涉。國感覺到四周全是眼睛,你無論說什麼話、辦什麼事,都在眾多的眼睛監視之下。你必須有更好的偽裝,說你不想說的話,辦你不想辦的事。流言像蝗蟲,在你心上爬,你得忍著,不動聲色地忍著。有人背後捅了你一下,見了麵你還得跟他說話,很認真地談一談天氣。組織部是管人事的,但任何一次人事安排都是有爭議的。表麵上是簡單的人事安排,而私下裏卻存在著激烈的權力爭鬥。每個人都有巨大的背景,那背景並沒有寫在檔案裏,但你必須清楚。而後在複雜的人事關係中做出抉擇。常常是你任用了一個人,跟著就得罪了另一個人……國不怕得罪人,但縛在無休無止的人事糾紛中卻是很疲累的。
六月的一天,國走出辦公室,突然萌生了回村看看的念頭。
這念頭一起就十分強烈,弄得他心煩意亂。他背著手在院裏來回走著,想穩定一下心緒。然而那念頭像野馬一樣奔出去了,怎麼也收不回來。他心裏說:我得回去,我得回去……
於是,國跟誰也沒打招呼,要了部車,坐上就走了。一路上,他一再催促司機:“快點,再快點!”司機看他一臉焦躁,像家裏死了人似的!也不敢多問,把車開得飛一樣快。路過王集的時候,司機問:“鄉裏停不停?”他說:“不停。”可是,當車開到離村隻有三裏遠的時候,國突然說:“停住。”
車停住了,村莊遙遙在望。國點上一支煙,默默地吸著。
他兩眼盯視著前方,卻一聲不吭……
已是收麥的季節了,大地一片金黃。麥浪像娃兒一樣隨風滾動著,一汪高了,一汪又低,刺著耀眼的芒兒。灼熱的氣浪在半空中升騰著,吐一串串葡萄般的光環,光環裏蒸射著五彩繽紛的熟香,那熟香裏裹著泥土裹著牛糞裹著人汁甜膩膩腥嘰嘰地在田野裏遊動。麥浪裏飄動著許多草帽,圓圓的草帽。草帽像金色的荷花綻在起伏的麥浪裏,這兒一朵,那兒一朵,晃著晃著就晃出一張人臉來……“叫吱吱”一群一群地在麥田旋著,一時不見蹤影兒,一時又“嘰嘰喳喳”地射向藍天,嬉逐那熱白的雲兒……村莊遠遠地浮沉著,綠樹中映著一片陳舊的灰黃。在陳舊中又模模糊糊地挑著一抹紅亮,那是高大瓦屋上掛的紅辣椒串麼?村路上塵土飛揚,吆喝牲口的號頭此起彼伏,一輛輛載著麥捆的牛車在路上緩緩顛簸……
穎河就在眼前。堤上靜靜的。昔年的老柿樹仍一排排地在堤上立著,柿葉在烈日下慵倦地耷拉著,河裏已無了往日的喧鬧,河水淺淺的,隻有盈尺細流,像是晾曬在大地上的一匹白絹。
漸漸有一小兒爬上了河堤。小兒光身穿一小小的紅兜肚兒,手裏提著一個盛水的瓦罐,小兒搖搖的,那瓦罐也是搖搖的,有亮亮的水珠從瓦罐裏濺出來……
小橋就在眼前,小橋靜靜的。小橋的曆史已記不清有多少年了,橋欄早已毀壞,橋上的石板上印著凹凸不平的車轍,車轍裏散著星星點點的麥粒和曬幹的片狀牛糞;牛糞上清晰地顯現出牛蹄踏過的痕跡,像老牛蓋的圖章。橋的那邊,遠遠有女人響亮的喊叫:挨千刀挨萬刀的你不吃飯了嗎……
倏爾,國在不遠的麥田裏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兒。那人頭拱在麥地裏,屁股朝天撅著,身子一擰一擰像蛇一樣向前遊動。麥浪在她身後翻倒了,很快又成了一捆一捆的麥個兒,蕩揚的土塵像煙柱一樣在她周圍旋著。這動作是很熟悉的,十分熟悉,他記不起是誰了。他盼著這人能抬起頭來,歇一歇身子,可這人一直不抬頭,就那麼一直往前拱。天太熱了,氣浪像火一樣烤著,坐在車裏的國已是大汗淋淋了,那人還在往前拱……一直拱到地頭,這時,那人才慢慢地直起了腰。四嬸,那是四嬸!四嬸年輕時是村裏的頭把鐮!那時四嬸割麥要三個男人跟著捆……現在四嬸老了,站在麥田邊上的四嬸滿臉是汗,頭發一縷一縷地貼在額頭上,像男人似地挽著一隻褲腿。四嬸定是很乏了,弓著腰大口大口地喘氣。四嬸那張臉已看不出什麼顏色了,除了陽光下發亮的汗珠,隻有幹乏的土地可以相比了。片刻,僅僅是片刻,四嬸又拱進麥地裏去了……在緊挨著的一塊麥田裏,國又看到了三叔。三叔沒有戴草帽,光脊梁在麥地裏站著。三叔的脊梁像弓一樣黑紅,鐵黑地閃在陽光下亮得發紫,脖頸處的皺兒鬆鬆地下垂著,上邊綴著一串串豆皰似的汗珠。三叔又在罵人了,挺腰拍著腿罵,身子一竄一竄地動著,是在罵三嬸麼?
倘或是罵別的什麼?驀地,三叔的腰勾下去了,而後又劇烈地抽搐著,麥田裏暴起一陣幹啞的咳嗽聲!那枯樹樁一樣的身量在振蕩中搖晃著,久久不止。三嬸慌慌地從麥田裏拱出來,小跑著去給三叔捶背……突然,麥田裏晃動著許多身影兒,人們紛亂地竄動著,驚喜地高叫:“兔子!兔子……”
這時,國聽見“撲哧”一聲,他的肚子炸了!他肚子裏拱出一個“黃土小兒”。那“黃土小兒”赤條條的,光身係著一個紅兜肚兒,一蹦一蹦地跑進麥田裏去了。那“黃土小兒”在金色的麥浪裏跳躍著,光光的屁股上烙著土地的印章。那“黃土小兒”像精靈似地在麥田裏嬉耍,一時搖搖地提著水罐去給四嬸送水;一時跳跳地越過田埂去為三叔捶背;一時去捉兔子,躍動在萬頃麥浪之上;一時又去幫鄉人拔麥子……“黃土小兒”溶進了一片燦爛的黃色;“黃土小兒”溶進了泥土牛糞之中;“黃土小兒”溶進了裹有麥香的熱風;“黃土小兒”不見了……
國坐在車裏,默默地吸完一支煙,又吸完一支煙……而後,他輕聲說:“回去吧。”司機不解地望著他:“上哪兒?”國低下頭,閉著眼喃喃地說:“回縣裏。”
十三
又是秋天了。
在這個秋天裏國接受了一件十分棘手的工作。
市裏修一條公路,這條貫穿六縣一市的公路在大李莊受阻了。這條公路恰巧穿過大李莊的祖脈,先人的墳地受到了驚擾。
於是,村人們全都坐在墳地的前麵,阻止施工隊往前修路。工程被迫停下來了。交通局的人無法說服他們,鄉裏做工作也沒有說通。後來連市長、市委書記都驚動了,匆匆坐車趕來,輪番給鄉人們做說服工作。可鄉人們以沉默相對,不管誰講話都一聲不吭……
這局麵已經僵持一天一夜了,市長、市委書記都被困在那裏,而工程仍然無法進行。秋夜是很涼的,鄉人們全都披著被子坐在墳地裏,以此相抗。於是市委責令縣委書記大老王出麵做工作,限期恢複施工。大老王慌了,也急急地坐車趕往大李莊村,臨行前,他吩咐國跟他一塊去,讓國好好做做村人的工作。
在這種情況下,國是不能不去的。就這樣,國又回到了大李莊村。
在路上,縣委書記大老王嚴肅地對國說:“好好做一做思想工作,不行就處理他們!”國無言以對,心裏像亂麻一樣。又要麵對鄉人了,他說什麼好哪?
下了車,不遠就是老墳地。那裏有黑壓壓的人群,市長、市委書記都在那兒站著,縣委書記大老王快步迎上去了,國一步一步地跟在後邊。眼前就是先人的墳地了,一丘一丘的“土饅頭”漫漫地排列著,每座墳前都豎著一塊石碑,一塊一塊的石碑無聲地訴說著族人的曆史。那曆史是艱難的,因為這裏排列著死人的方隊……死人前麵是活人。活人的陣容更為強大,幾千個鄉人黑鴉鴉地在墳前坐著,他們維護死人來了。這裏有他們的祖先,有他們的親人。他們不願意讓祖先和親人受到驚擾。人苦了一輩子,已經死了,就讓他們睡吧。鄉人們就這樣默默地坐著,一聲不吭地坐著。做為後代子孫,千年的傳統製約著他們,使他們不得不站出來。可是,他們卻阻擋著一條通向六縣一市的公路……
……前麵是活人,後麵是死人,這是一支族人的軍團,是一條黑色的生命長河。在這裏,生與死連接在一起了,生的環鏈與死的環鏈緊緊地扣著,那沉默分明訴說著生生不息,那沉默凝聚著一股巨大的凜然不可侵犯的力量!
麵對死人和活人,國一步一步硬著頭皮往前走。可是,他又能說什麼呢?
走著走著,國一眼就看出了鄉人的淒涼。鄉人一堆一堆地聚在那裏,一個個像冷雀似的縮著,頭深深地勾下去,十分的惶然,偶爾有人抬頭瞭一眼,又很快地勾下去了。鄉人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的領導,鄉人知道理屈呀。鄉人的負罪感清清楚楚地寫在臉上,驚動了這麼多大幹部,他們已感到不安了。但他們更感到不安的是對身後死人的驚擾。那是老祖墳哪!多少年來,一代一代的先人都躺在這裏,他們每年清明都來為先人焚燒紙錢,祈求平安。可現在突然有一條公路要從這裏過了,他們能安寢麼?
國知道,在這種時候,鄉人們是不會退讓的。他們進退兩難,無法做出抉擇。他們臉上的迷惘和猶豫已說明了這一點。若是追加賠償更不行,那會讓他們愧對先人。他們會說,祖脈都挖了,他們要錢有什麼用呢?國心裏說:這時候不能再說軟話了,更不能去套近乎。他不能以鄉人的麵目出現,假如說了鄉情,那麼,鄉人們會說:孽種!睜開眼看看吧,老祖爺在哪……
在這一刹那間,國感覺到了市委領導的目光,他暗暗地吸了口氣,衝上前去,厲聲說:
“李滿倉——!幹什麼?你想幹什麼?市裏領導都在這兒,你辦我難看哩?嗯……回去!都回去!”
這一聲“李滿倉”如雷貫耳!陡然把三叔提了起來。三叔的名字從來沒有被人當眾叫過,更沒有如此響亮的叫過。光這一聲就足以使三叔臉紅了。三叔被響亮的“李滿倉”三個字打懵了,他慌慌地站了起來,一時滿麵羞紅,手足失措,像一個當眾被人揭了短兒的孩子,那困窘一下子顯現出來了。等他醒過神兒的時候,一切都已晚了。鄉下人是極看重臉麵的,他一下子麵對那麼多的領導,在眾目睽睽之下,他的名字已寫在了眾人的眼裏。三叔再也無法蹲下去了。國這一聲叫得太鄭重,太嚴肅,太猛!三叔是老黨員,在三叔看來,“李滿倉”三個字就等於“共產黨員李滿倉”,那是很重的!三叔狼狽地側轉身子,縮縮地往後退著……
緊接著,國眼一撒,又沉聲喊道:
“李麥成——!幹什麼你?嗯?不像話!趕快回去……”
立時,人們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鄉人群裏掃射著。五叔被“李麥成”三個字叫得一驚一乍的,實在經不住那麼多人看他,語無倫次地擺著手:“那那那……不是俺,不是俺……”話沒說清,就嘟嘟囔囔地往後退了……
再接著,國炸聲喊:
“李順娃——!聽見了沒有?聽話,快回去!”
李順娃跟國是同輩人,人年輕老實,更沒見過世麵。國一語未了,他背著被子就跑……
往下,國一一叫著村幹部的名字,喝令他們回去。國知道村幹部是非常關鍵的,他們都是村裏的頭麵人物,是村人們的主心骨。隻要能喝住他們,往下就好辦了。可連國都沒有想到,喝喊鄉人的名字竟會產生如此神奇的效果。在他的喝斥下,被叫到姓名的村幹部一個個張皇失措,溜溜地退去了。
鄉人群裏出現了片刻的騷亂,人們互相張望著,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有的已經站起來了,有的還在那兒坐著。
站著的人遲疑疑的,仿佛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就那麼呆立著。
坐著的人竊竊私語,像沒頭蜂似地擰著屁股。嬸嬸娘娘們生怕被叫到名字,全都側著臉兒,頭勾在懷裏……
已是午時了,孩子的哭聲像洋喇叭一樣在墳地上空吹奏著。
趁這功夫,國穿過人群走進了墳地。他站在墳地裏,目光掃過那蒼老的古柏和一塊一塊的石碑,慢慢地走到一座墳前,他在墳前靜默了片刻,抬起頭來,沉聲說:
“老少爺們,為修這條公路,國家投資了一千六百萬,一千六百萬呀!國家為啥要花這麼多錢修路哪?是為咱六縣一市的百姓造福哇,是想讓鄉人們盡快富起來呀!路修通了,經濟搞活了,大家的日子不就好過了麼?咱大李莊人一向是知理的。可今天,咱大李莊人擋了六縣一市的道了……”說著說著,國話頭一轉,大聲喊道,“老少爺們,我李治國今天不孝了!大家都看著,這是俺娘的墳,這墓碑上寫著俺娘的姓氏,自古忠孝不能兩全,我今天不孝了……”說著,他突然跪了下去,在墳前磕了一個頭。而後,他轉過身來,手一揮說:
“來人!挖吧……”
施工隊的人跑過來了。鄉人們呼啦也全都跟著站起來。人。群亂了。可誰也沒動。人們眼睜睜地看著施工隊走進了墳地。
看著施工隊的人在國的娘的墳前舉起了鐵鍬、洋鎬,緊接著,紛亂的挖土聲響起來了……
國挺身站著。
人們也都默默地站著。
這時,國聽見人群裏有人悄悄說:“算了,別叫國作難了,官身不由己……”國聽到這話默默地閉上了眼睛。到了這會兒,他才悟過來,三叔給了他多大的麵子呀!鄉人們又給了他多大的麵子呀!這是情分哪,還是情分。若不是情分,鄉人們說啥也不會讓的。族人要真想抗,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行!鄉人們知理呀……
片刻,人群慢慢地散了。黑壓壓的人們全湧進了老墳地,人們全都跪下來,給先人們磕頭。哭聲震天!那淒然的哭聲像哀樂一樣響遍了整座墳地,驚得樹上的烏鴉“呱呱”叫著亂飛……
國咬著牙,堅忍地逼住了眼裏的淚水。
市委書記大步走過來,握住國的手說:“謝謝你,李治國同誌,謝謝你!”市長也讚許地說:“很有魄力嘛,很有魄力!”
國木然地站在那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十四
國要走了。
任命已經下達,他榮升為另一個縣的縣長,他的任命是市委常委會全票通過的。市長、市委書記在會上都高度評價了他的才幹和工作魄力。市“人大”和縣“人大”也已認可,往下僅僅是程序的問題了。現在,那個縣派車來接人了,車就停在國的家門口。而且,百裏之外,那個縣的領導們已在準備著為他“接風”了。
家裏,女人正忙著為他收拾東西。女人高興壞了。女人說:
“李治國,你太棒了。我真想親你一萬次!”女人像旋風一樣屋裏屋外忙著,每次走過他身邊都像貓一樣俯下身來“叭叭叭”。女人親他就像親“職務”一樣,在他臉上蓋了許多“圖章”。女人的顛狂從昨天夜裏就開始了。她興奮得一夜沒睡,像魚一樣遊在國的身上說:“我太愛你了太愛你了太愛你了……”國知道她是愛“縣長”呢,她太愛縣長的權力了,真愛呀!假如他還是那個黃土小兒,見了麵她也許會“呸”一口呢……
一切都收拾好了,女人撲過來說:“走吧,我的縣長大老爺,咱走吧。你還想什麼呢?”
國坐在沙發裏,兩手捧著頭,一聲不吭。
女人像蛇一樣纏在他的膀子上,又“叭”了他一下,柔聲說:
“車在外邊等著呢,走吧。”
國還是不吭。國默默地靠坐在沙發上,兩眼閉著,慢慢,慢慢,那眼裏就流出淚來了……
女人慌了。女人溫順地親著他的頭發,而後用舌尖輕輕地舔他眼裏的淚,女人說:“怎麼了?你是怎麼了?不舒服麼?說話呀,我的好人兒……”
國仍舊不吭。他的眼緊緊地閉著,一串一串的淚珠順著臉頰流下來……
門外的喇叭一聲聲響著。女人急了。女人一時看看表,一時又在屋裏來回走著,而後女人蹲下來,貼著他的臉說:“國呀,你到底是怎麼了?頭一天到任,那邊的人還等著呢。”女人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女人在“縣長”麵前顯得比貓還要溫順百倍。
女人細聲細氣地說:“是我不好麼?是我惹你了麼……”
女人總是叫他“李治國”,這一聲“國呀”無比親切,國的眼睜開了。他茫然四望,不由問自己:我是怎麼了,我這是怎麼了?
是呀,該走了。我還等什麼呢?
就在這當兒,縣委辦公室的秘書匆匆跑來了,手裏拿著一個小包裹。秘書進了門就恭恭敬敬地說:
“李縣長,鄉裏幹部捎來件東西,說是家鄉的人捎給你的……”
國趕忙站起來,可女人已搶先接過來了。東西看上去沉甸甸的,用一塊大紅布包著。女人匆匆解開了包著的紅布,竟是一塊土坯……
女人望著那塊很粗俗的紅布,眉頭不由地皺起來了。女人不耐煩地說:“哎呀,跑這麼遠,啥捎不了,捎塊土坯?真是的……”接著,女人又擺出“縣長夫人”的架式說:“算了,就放這兒吧。不帶了。”
城裏女人不了解鄉俗,不知道這塊土坯的貴重。國是知道的。這土坯是給出遠門的人備製的。土要大田裏的,水要老井裏的,由最親的人脫成土坯,用麥秸烤幹而後用紅布包著讓遠行的人帶上。這樣,無論走到哪裏都有塊家鄉的熱土伴著你。帶上它可以消災免禍,還可以為出門人治病。有個頭痛腦熱的,摩一點土末放在茶碗裏喝,很快就會好的。過去,凡是出遠門的鄉人都要帶上一塊家鄉的土坯。有了它,不管你走到哪裏,都會平安的。所以,按鄉俗,這叫“老娘土”,也叫“命根兒”……看來,鄉人已聽說他當了縣長了。他要走了。鄉人雖沒有來送行,可鄉人終還是捎禮物來了。鄉人給他捎來了“老娘土”,這就夠了。沒有比“老娘土”更貴重的東西了……
國的臉立時黑下來,他沉著臉說:“帶上!”
女人受委屈太多了。女人撅著嘴,生硬地把那塊土坯包起來,倔倔地夾出去了。女人不敢不帶。
上了車,國的臉一直陰晦著,一句話也不說,來接他上任的縣委辦公室主任小心翼翼地問:“李縣長,你不舒服麼?”這時,國的臉才稍稍亮了些,他很勉強地笑著說:“沒啥,沒啥。”
車開出很遠之後,女人的情緒才慢慢緩過來。她又“叫喳”開了,先是為司機和辦公室主任遞了煙,而後又悄聲對國說:“國呀,頭天上任,你夾塊紅布包著的土坯,影響多不好呀?不知道的,人家還以為迷信呢。”女人一邊說著,一邊看他的臉色。當著司機和辦公室主任的麵,國不好說什麼,隻是笑了笑。這笑是下意識的動作,習慣動作。他笑習慣了,不知怎的,臉上的肌肉一動,就笑出來了。女人把他的笑當成了默許。緊接著,女人熟練地搖下了車窗,就自作主張把那塊裹有紅布的土坯隔窗扔下去了……
“咚!”車窗外一聲巨響,驚得辦公室主任趕忙扭身問:“怎麼了?”
女人很有分寸地笑了笑,說:“沒什麼。”
在辦公室主任的注視下,國仍然保持著矜持的神態。可一會兒功夫,他就堅持不住了。他慌忙扒住車窗往外看,土坯已經不見了,那塊紅布在路上隨風飄動著,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漸漸化成了一片幻影兒……
車仍然飛快地往前開著,可國覺得載走的僅僅是他的身子,他的靈魂已經扔出去了,隨那裹有紅布的土坯一塊扔出去了。
他的“老娘土”,他的“命根兒”,還有那漫無邊際的鄉情,都被女人扔在半道上了……
國一遍一遍地問自己:你是誰?生在何處?長在何處?你要到哪裏去……
走著走著,國突然說:“停住。開回去!”
女人驚詫地望著他:“怎麼了?你……”
國還是那一句話:“開回去。”
車停住了。女人小聲勸他說:“算了吧,你得注意影響啊!都等著你呢!”
辦公室主任也莫名其妙,忙問:“李縣長,怎麼了?”
女人解釋說:“沒什麼。東西掉了。也不是啥金貴東西,一塊土坯,鄉下人送的……”
國不說話,一句話也不說,就那麼黑著臉。
辦公室主任看看表,頭上冒汗了。他說:“李縣長,時間已不早了。縣裏領導都在那邊等著為你接風呢。你看,這……”
國繃著臉說:“那好,我下去。”
辦公室主任慌了,忙賠情說:“李縣長,李縣長,這樣吧。你們先坐車走,我下去,我下去給您拾回來……”辦公室主任擦著頭上的汗,擰開車門,仍像賠罪似的說:“李縣長,我們在下邊做工作的也有難處哇,你給我個麵子吧?”
女人也急了,說:“你怎麼能這樣呢?算了吧,啊?”
國沉默不語,可他腦海裏仍飄動著:你是誰?生在何處?長在何處?你要到哪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