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帥因病侵擾,已經有兩年不下山了,因為我來了,才下山到我的寓所回拜,同事們聞訊都感到非常驚奇。我聽說花山一帶,常有賊兵遊弋。丹徒失陷後,沿途一帶,都有賊兵出沒。南京城外有寧國寺,本來是金陵八景之一,因為有賊兵竄擾,再加上兵勇駐紮其中,幾萬株古鬆全被砍完了,其餘寶山勝刹,也被破壞殆盡。隻有一座長幹塔,還巍然獨存。
聽士兵們說,每天晚上夜幕降臨後,向帥都看到很多又像老鼠又像狐狸的怪物,千百成群,在營帳中打鬧不息,他為此常常夜不能寐,身體也漸漸垮下來。他到寧國寺拈香上匾,焚疏祈禱,有時也會安靜幾天,但不久後就騷擾如常。我想這是向帥血氣衰弱的征兆,恐怕將不久於人世了;那些討好他的人卻說,這是饑狐乞食,無關凶吉。
向帥營中的潮州兵勇,最是凶惡,比盜賊還壞。去年因糧餉不繼,向帥奉旨汰裁那些不得力的兵勇,潮州兵勇竟然手持長矛闖入向帥帳中,朝著向帥的胸口刺過來。幸好向帥武藝不錯,將矛接住,用力一腳,將潮州兵勇踢倒,用矛刺死一個。衛兵聞聲趕來,砍殺數人,這夥凶徒才逃跑了。糧台彭雲墀因為翻牆逃走而免於一劫,糧台小委員則被亂軍砍死;因為不知主凶是誰,這事也隻好不了了之。向帥派我充當翼長,陳景曾說:“翼長必須有幾百兵,才可以保證安全。”我知道用兵日久,糧餉艱難,將懦兵驕,已成痼疾,隻要稍加整頓,就會有倒戈相向的大禍;可是如果對他們的凶暴聽之任之,那也一樣會生出事端。向帥尚且沒有辦法,我又怎敢招惹他們?
那些貪圖在營的,隻有兩個目的:要麼是熱衷功名,希圖進取;要麼是打算虛報冒領,狠撈一筆。我是劫後餘生的人,家室幾次被毀,又怎敢存此念頭?況且兼慈一再叮囑我回鄉,我哪還有進取的心思?於是和向帥商量,請求讓我回鄉養病。向帥見挽留不住我,隻好允準。我於是乘輿而返,將薑士彬和鄧在晉兩人托付給糧台委員,自己毅然歸去。
臨走時,我問向帥:“您將我招來,到底是為了什麼?”向帥說:“我是為國家愛惜人才,沒想到您卻一心歸隱林泉。”我說:“實在是辜負了您的厚望啊!”向帥說:“既然您心意已決,我也不敢勉強。”我說:“我到家後,隻要您一聲召喚,仍然可以買舟相訪。”向帥又說:“那是一定不會有的,我也不敢存此奢望。”
二月十三日,我從孝陵衛起身,到溧水上船,經過常州到丹陽又換船過江,在江口阻風三天。十八日風向微轉,我趕緊飛渡過江,晚上到壁虎橋,水勢順暢。十九日到達揚州,河下船隻很少,還有很多逃難的人。二十日午後,我回到家中。當天正是三弟新婚妻子的生日,親友在室,兼慈聽說我回來了,更是喜上眉梢。
忽然得到消息,說是江南大營被賊軍攻陷,向帥退到丹陽,人心惶惶。向帥與賊相持將近四年,仍然不免一敗。向營全部兵力不足二萬人,又要兼顧蕪湖、東壩、秣陵關等處,留在大營的隻有幾千人,請求援兵是一定不可能的,招勇又沒有軍餉。賊軍探知虛實,傾巢攻擊,輪戰不退,兵勇晝夜抵禦,終於不支,全營淪陷。向帥節節退守,直至丹陽,才算停下來。張國梁殿後,幸好沒有全軍覆沒。而糧台、文案全部都失蹤了,隨營委員也頗有死傷。這時距離我離開大營,僅僅幾天。向帥遭此大創,憤急病發,覺得自己英名掃地,辜負了皇上的重托,不久就病逝於軍中。
我既為向帥感到惋惜,同時也暗自慶幸,如果我晚走幾天,說不定這一百多斤的身軀就報銷給皇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