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兵的都是什麼人?”
“張國梁、李鼎泰、德興阿等人。”
“你當翼長,還有什麼人當翼長?”
“前西安將軍福興。”
“這個福興怎麼樣?”
“臣當翼長,對於兵士強弱,將備優劣,不能不知。臣與向榮關係一向很好,背地裏密問他,據向榮說,福興從湖南跟到江南,經曆大小幾百戰。初到江南時,遍地皆賊,幾無屯兵之處。福興與向榮等且戰且行,奪取鍾山,然後屯紮,福興功勞很大。這是向榮說的,臣卻未曾見過福興打仗。”
“將官中李若珠等人打仗怎樣?”
“營內人多,這幾個人臣未見過。”
“道員是知府的上司嗎?”
“是。”
“‘兩司’是督撫屬員,有告病等事情,都是督撫代奏,如果‘兩司’有不對的,督撫能參劾嗎?”
“能參劾。”
“你們見督撫,用什麼禮儀?”
“路上相見或者在宴會上相見,都是按賓主禮,遵照定製,迎送在大堂後。”
“什麼時候才坐大堂?”
“有典禮的時候,比如封印、拜印、秋讞以及筵宴外藩,都在大堂。”
“督撫坐大堂,你們怎麼參見呢?”
“按規定行庭參禮。”
“什麼叫做庭參禮?”
“司道以下各官,都打三躬,退堂時也是這樣。”
“督撫自然要站起來?”
“督撫避位,站在一旁作揖還禮。”
“打三躬,是打一躬進一步,還是連打三躬,並不移步?”
“連打三躬,並不移步。”
“琦善接見屬員,很倨傲,是吧?”
“琦善一向辭色嚴厲,但是對朝廷定製,也是不敢違背的。”
“你自然也聽人說起過,現在的督撫,比起老一輩來怎樣?”我還來不及回答。皇上又說:“聽說老輩督撫撈起錢來很厲害。”
“乾隆年間,國家繁富,州縣好缺多,所以州縣官員拚命巴結上司,這樣上司就不免貪黷。那時督撫的才具都是大手筆,地方事務,他們總是當仁不讓,別人也樂意為之用——這就是所謂有錢好辦事,總的來說,這些錢也未必都是落進了私人口袋。現在地方貧苦,督撫也無錢可要,察其才具好像不如老一輩,而在操守上又好像略勝一籌。”
“道員知府賢不賢,問他所管的屬員,一定是不肯說實話的,你們又是怎麼知道的呢?”
“全在多問,問這個,又問那個,互相印證,再考察他處理公事的是非勤惰,就可知其大概。”
“考察州縣,又是用什麼方法呢?”
“那就簡單多了:刑名案件沒有積壓,地丁雜賦沒有虧空,民間相安無事,沒有人越級告狀,就是好官。”
“州縣官員直接接觸老百姓,最是要緊。”
“當年林則徐常說:‘督撫終日煩勞,辦理的都是州縣官員的分內之事,如果州縣官員用人得當,督撫幾可不設,隻是州縣官員靠得住的,實在沒有幾個。’近來經費緊張,皇上準予捐輸——這些人流品紛雜,無非是將本求利,又不便嚴加淘汰——擔心影響捐輸的積極性。將來南方的軍務廓清後,經費有了著落,皇上一定要澄清吏治。”
“琦善當年在任直隸總督時,聲名平常,人稱‘黃金賊’,後來任職四川和甘肅,操守卻很好。你跟琦善當差很久,自然知道得很詳細吧?”
“琦善任直隸總督時怎樣,臣未曾親見;他在四川時,不但分外之錢一概不取,就是平常的陋規,也不接受。按慣例,總督要在每年的春秋兩季到藩司衙門盤庫,按慣例藩司衙門每次要送一千兩銀子,可是琦善從來不收——這筆錢款從藩庫結餘裏拿出來。另外夔關的稅收,按規定應由總督監收,因總督衙門相距太遠。一般委派夔州府知府代收,知府送給總督陋規一萬兩銀子——這也是向來章程,可是琦善並不接受。至於甘肅,地瘠民貧,陋規更少,就更幹淨了。琦善自奉儉約,吃和穿都很樸素,一點一滴,很少浪費——不這樣也不足養其廉。”
“你十六日再遞牌子吧。”
“是。”
我隨後赴軍機處拜見匡鶴泉和穆琴軒,都沒有見到。隻有侍郎文祥值班,他請我進去,我向他行拜見禮,他竟不回禮,可謂妄自尊大。後來他問起我的出身,才開始稱我為前輩。他又問我外任的時間,才知道我的資格比他老很多。我於道光十六年出任朔平府知府,而他是道光二十五年才考中進士的。我仕途多舛,沒有能飛黃騰達,以至受這些後生小輩輕視,實在是慚愧啊。
我的家仆陳貴,因生計艱難,於鹹豐元年懇求我借給他一千兩銀子做生意,年息三厘。這時一晃就八年了。雖然每年的利息都按時送到了,但我還是有些擔心他久假不歸,限他結清本息。陳貴苦磨再三,還了三百兩,下欠的七百兩,用他大吉巷的一處房產作抵,我去看了看,按照眼下的行情,那房子最多值三百兩,沒有辦法,隻好算了。
十五日晚我來到靜明園候著。第二天上午十點,皇上在勤政殿東暖閣召見我。
“當年四川湖北的白蓮教教匪滋事,這中間的情形你知道嗎?”
“臣略有所知。臣任陝西道員時,西安將軍是布彥圖,黑龍江人;副都統是甘露,在湖北荊州駐防過。他們都是由川楚軍功起家。我們常常在一起交談,我得以知道其中大概。當年白蓮教鬧事,起於齊二寡婦。齊二寡婦是個走馬賣械的女子,後來加入白蓮教,嫁給革職差役徐倫為妻,燒香斂錢,聚眾謀逆,蔓延楚、蜀、陝多省,用了七年時間才平息下來。最初帶兵的文武官員幾次報告打了多少勝仗繳獲多少多少,實際上根本連賊影都沒看到;後來加派德楞額、額森特、楊遇春、桂涵、羅思舉等大員認真剿捕,軍務才有了起色。待將平未平之時,賊勢尚眾,又招降投誠,分別遞解,交地方官嚴加管束,有怙惡不悛的,地方官即置之死地。後來降賊中那些勇悍的就編入漢中、漢陰各營,充當兵丁。”
“這些投降的悍賊後來有沒有鬧事?”
“怎麼沒有?悍賊舊性不改,當時正值果勇侯楊芳任漢陰都司,進省領餉去了,降賊就將官署包圍。因楊芳一向對他們不錯,他們就告訴楊芳的妻子,說他們準備起事,楊氏諭禁不從,降賊將楊氏送出山外,然後將在漢陰的其它文武各員全部殺害,洗劫了府庫,打開監獄,放走了囚犯,氣焰囂張。楊遇春時任陝西固原提督,帶兵馳剿,屢戰屢敗。這股悍賊都是槍林彈雨中闖過來的,身經百戰。官軍槍炮環施,他們就伏地不動;等到硝煙彌漫時,他們就各抱長矛往前滾,一會兒就到了馬前,槍炮反而不能用。後來大兵雲集,才將他們圍困在山中,斷了他們的糧食。楊芳單騎說如果投降,可以免死,這些人才肯放下武器。投降後,朝廷將他們發往新疆安置。當時,鬆筠任伊犁將軍,因為逆匪反複無常,狼子野心,斷難豢養,所以設計殺了他們,總共七千多人。”
“鬆筠殺這麼多人,有沒有事先奏明?”
“如果事先出奏,等到朝廷批準,一定會走漏風聲,所以鬆筠在將這些人殺了之後,才將不得不殺的原因,詳細奏明朝廷,所謂苟利社稷,死生以之是也。後來先皇帝也沒有追究此事。”
“徐倫和齊二寡婦後來都正法了嗎?”
“徐倫先遭了報應,由齊二寡婦代領賊眾,官軍將齊二寡婦追到深山盡處,她乘馬越嶺,被枯藤掛住了,懸崖絕壁,沒有辦法生擒,於是用亂箭射死。”
“她一個婦人怎麼能鬧出這大的事?”
“漢代的徵貳、徵側,明代的唐賽兒,都是女賊。齊二寡婦本來就是一個潑悍女子,又入了邪教,所以愚民容易被她蠱惑。”
“各省地丁銀,貴州的最少吧?”
“甘肅也不多。”
“甘肅按規定征多少?”
“二十八萬多一點,扣除各州縣開支十萬多,再加上水旱災害免征緩征又是幾萬,起運到藩司的不過十一二萬。甘肅地勢高,天氣冷得早,作物產量低,錢糧每年都不能全數征收。”
“四川征收多少?”
“四川共一百三十幾個廳、州、縣,共征地丁銀九十多萬,賦稅比其它省為輕。”
“你知道這中間的原因嗎?”
“前明張獻忠入蜀,將蜀人全部殺死。我朝定鼎,將兩湖、江西、兩廣的人民遷徙居住,先帝軫念災區,所以賦則獨輕。因為底額很少,所以百姓不覺吃力。”
“河南地丁銀多少?”
“二百八十多萬,除坐支外,如無水旱災害,起運到司可收一百七八十萬。”
“山東地丁銀多少?”
“臣駐兵山東時,聽說有三百多萬,起運到司一百一二十萬,如有水旱災害,就不能如額。”
“福建地丁銀多少?”
“臣係外道,且在任時間很短,不知道確切數字。”
“四川民風很強悍嗎?”
“是。臣因堵拿要犯,琦善派兵隨臣到大邑、邛州,見婦女小孩人手一刀,一副土匪像。問她們,她們就回答說是因為怕人欺侮。那裏的風氣就是這樣。”
“你在河南時,巡撫先是何人,後是何人?”
“臣於鹹豐元年任河南藩司,巡撫是潘鐸。鹹豐三年任臬司,巡撫是陸應轂。”
“你說潘鐸在河南,能辦事不能辦事,肯辦事不肯辦事?”
“君父之前,臣不敢欺罔,潘鐸天分極高,曾任軍機章京多年,對各省奏章、地方情形,都能口講指畫,得其綱領。和臣共事時,每遇一事,或無成案可查,潘鐸必有一定主見。臣反複推敲,竟莫能出其右,其聰明材力,非臣所能及。”
“他毛病在什麼地方?”
“潘鐸是高明人,好發議論,言語太多,便有不能檢點處,難保不招尤受謗;至於其聲名操守,臣在河南時,沒有聽說過。”
“他是因為什麼事獲罪的?”
“因河南撚匪不靖,不能迅速剿捕,皇上予以處分。”
“你明日再遞牌子。”
十七日上午十點皇上又召見了我。
“你當翰林時考過大考嗎?”
“考過一次。”
“考列幾等?”
“二等。”
“二等多少名?”
“二等十三名。”
“得到什麼好處?”
“賞給袍褂料。”
“你現在還能寫小楷嗎?”
“臣年六十,目力已花,不能作楷。”
“你在外多年,詩賦也不如從前了吧?”
“是。臣本來做得不好,現在就更加荒疏了。”
“當年先皇召見你們時,是同翰林學士一起召見,還是單獨召見編修、檢討?”
“單獨召見編修、檢討。”
“召見後外放,有放道員的嗎?”
“都是放知府。”
“相隔多年,你還記得一起外放的都是哪些人嗎?”
“臣還記得幾個,不能記全。如嚴良訓、諶厚光、羅繞典、李星沅、勞崇光、葉名琛、溫予巽等都是因召見而外放。”皇上聽到諶厚光的名字,好像沉吟了一會。我接著說:“諶厚光任知府不久,就引疾而去。”
“你在河南時,瑛棨任什麼官?”
“開封府知府。”
“他是由州縣做起來的嗎?”
“瑛棨是旗人,由通判分發河南。”
“通判怎麼就當上了知府呢?”
“瑛棨由通判升沿河同知,由同知升彰德府,調任首府。”
“瑛柴能辦事麼?”
“能辦事。瑛對河南情形極熟,總未離過河南。他蒙皇上擢任長蘆運司,不久又調回河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