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現在還常通信嗎?”
“臣任甘肅藩司時,還時常通信,臣去年回籍時,路經開封雇換車馬,與瑛棨見過幾次。瑛因為和我是舊日同事,臣遭大故,來店看視,坐下詳談,對營務吏治、籌款河防,都能言之確鑿;將所辦公事,和臣印證。在瑛是不恥下問,對臣而言,是愚者千慮,必有一得,所以也能各抒己見。因為是公事,所以我是知無不言,瑛棨也能虛心采納。”
“你住在京城何處?”
“在西單牌樓皮庫胡同。”
“是你自己房子?”
“是。”
“你明日再遞牌子。”
“是。”
十八日皇上臨幸玉泉山。我寅初二刻起來吃飯,卯刻到宮門,辰正皇上乘騎而來。我隨各官站班,立於京堂下麵。上午十點,皇上在清音齋召見我。
我於道光十六年(1836)出守朔方時,宣宗成皇帝就在這裏召見我,一晃就二十多年了。當時彭詠莪任工部主事,我的謝折就是他的手筆——現在他已是軍機大臣了,追念往昔,自慚形穢。
“福建錢糧難征嗎?”
“福建自開國以來就沒有建立魚鱗冊。田產買賣從不過戶,衙門中所載花戶,竟不知是何時人,僅憑書吏草帳一本,向花戶催征。書吏因緣為奸,錢糧從來就隻能收到六成,再增加一分都不可能,所以福建沒有任十年以上的州縣官員,不是因錢糧征收不齊被參,就是因盜案被參。”
“那裏的械鬥,始於何時?”
“臣查《漳州府誌》,盛於永樂末年,其始則不可考。”
“械鬥是什麼情形?”
“和戰國時合縱連橫差不多。大村住一族,同姓幾千幾百家;小村住一族,同姓數十家,及百餘家不等。大姓欺淩小姓,小姓不甘被欺,糾集數十莊小姓與大族相鬥。”
“地方官不去彈壓嗎?”
“臣前次經過惠安時,見械鬥方起,部伍也很整齊。大姓紅旗、小姓白旗,槍炮刀矛,器械俱備,鳴金而進,見火而退。當其鬥酣時,就是官府禁諭,也一概不遵。常常有父幫大姓,子幫小姓,互相擊鬥,絕不相顧的。”
“殺傷後如何完結?”
“大姓如擊斃小姓二十名,小姓僅擊斃大姓十名,除相抵外,照數索要命價,訴訟到官。官府前往捉拿,凶犯早已逃跑。官吏將村莊焚毀,通緝捕拿。也有日久賄和,不願終訟的。”
“一條命值多少錢?”
“聽說雇主給屍親三十洋元,在祠堂公所供一忠勇公牌位。臣每笑他們勇則有之,忠則未必。”
“從京師到福建省有多少路?”
“七十多站。”
“仙霞嶺一天可以過去嗎?”
“可以過去。”
“你今年能到任嗎?”
“臣也想趕在年底接印,隻是擔心一路上風水阻滯,不能克期。”
“到福建有水路嗎?”
“從京師到王家營是旱道,從清江雇船到杭州換船,到衢州起岸,就是旱路了。”
“一定要走蘇杭嗎?”
“是,這裏是驛路大道。”
“你上任去,是帶幕友去,還是到福建後再請師爺?”
“臣現在身邊沒有幕友,隻好到福建,再詢問升任撫臣的前任藩司瑞瑸,如果前任幕友妥當,就繼續請;如果不得力,就另行再請。”
“你在各省,請幾個幕友?”
“任四川臬司時請了三個人,其餘各處不過一個人。這些人的工資開銷大,人多請不起。”
“工資多少錢一年?”
“總得一千兩以上,少的也要七八百兩。”
“你到任後要將事審度到底,再行辦理,不要被州縣蒙蔽。”
“是。”
“你今天請安後就上任去吧。”
“福建是海疆要地,臣才識短淺,加上人地生疏,擔心不能勝任,還求皇上訓示。”
“你到任後,自然要諸事整頓,切不可初到時整頓,時間長了就因循苟且。”
“臣是屢次獲咎之人,蒙皇上不次之擢,臣怎麼敢不盡心竭力,辜負天恩呢?”皇上點了點頭,於是我就請安而出。
我從道光二十九年(1849)、道光三十年(1850)間就有希望升巡撫,第一次是被薩迎阿陷害,第二次被桂良陷害,輾轉流離將近十年。中間我雖然任甘肅藩司一年半,可是缺分清貧,我又不肯亂來,所以鹹豐八年(1858)回京城時,我依然兩袖清風。我家中的一點積蓄,又因為大林經理不善,揮灑一空。現在又得了這樣一個苦缺,讓人很是為難。按習慣,應該給京城中的同仁以及同事每人送一份“別敬”,可是現在時勢艱難,無從借貸;況且我已年過六旬,官興闌珊,已無求於那些權貴。再說,就算我現在四處借債,等到上任後無力償還,那樣就會累己累人,反而不好。我又想,如果命中真能升巡撫,又何至於兩遇坎坷——福命之衰薄,已可想見。所以,我拿定主意,三五年內就辭官回京,何苦終身勞碌,甘心降氣地做人家的屬吏呢?既然這樣,這一次的“別敬”,能省則省。
到福建路途遙遠,水陸舟車,沒有兩千兩肯定不夠用。京城之中就算不廣為應酬,僅僅園費和畫憑兩項,以及其它地方小為點綴,少於兩千兩也不能敷衍;而賞勞家人,歸還零星鋪帳,還不在其內。京城中無處可以借貸,就算借貸也無力償還。福建藩司進項很少,為它舉債得不償失。金全、張林每人向我借銀七千兩,自鹹豐二年(1852)到現在已經七年,除將本銀在京城追收,作為安家起身的費用。這七年的月利,我打算到蘇州後向他們討還,作為赴閩的盤纏。
地方官上京,見人就哭窮。京官最討厭外官哭窮——這也是一種官場風氣。近來,外官苦累的越來越多,應酬多、用度也多,所以對京官的孝敬就不能不減少。京官俸祿微薄,就靠外官孝敬為生,每遇到督撫司道進京,邀請宴會,從無虛日。臨行時,外官就根據關係親疏給各家留下多少不等的“別敬”。送的人已經盡力,接受的人卻還不滿足,就算是十分的周到,也總有人埋怨;甚至有素不相識的,或具帖邀請,或上書丐幫,怒其無因,憫其無賴,也不能不表示一下。所以外官把進京視為畏途,而京官卻把外官看成肥羊,磨刀霍霍。
我在道光年間出任朔平府知府,未曾留別,隻是應酬師門而已。後來任陝西糧道時出京留別,共花費一萬七千多兩。我任四川臬司時出京留別,花費一萬三四兩。任貴州藩司出京,又是一萬一千多兩。調任河南藩司出京,又是一萬二三千兩。至於年節應酬以及紅白喜事,還不在內——應酬不可謂不厚。可是我因野番案受到牽連時,朝中士大夫很少有人為我主持公道的,卻把附和琦善作為我的罪案。現在看來剿番這件事並無錯誤,就算有錯,我也隻是隨同畫諾而已,並沒有參與其事。憑我的資格,憑我的官聲,早該成為封疆大吏了。可是我卻在藩司這個位置上蹉跎了十年,也沒見誰為我在皇上麵前說一句話。這樣看來,應酬有什麼用呢?
有些人性情暴戾、名聲平常、拖遝因循,對國計民生全無認識,反而高牙大勢,久任封疆,並且聖眷很好。至於那些沒有什麼突出才能,而輿論也並不看好的,也是不用幾年就躋身顯貴行列。可見人各有天命,現在我年紀大了,灰燼餘生,對官場早已不存奢望,至於學問經濟,也已荒廢很久,所以也就不必攀附要津,以求提挈了。五十而知天命,我已六十多歲了,天命怎樣,已不需問了,現在想來,以前的所作所為實在幼稚啊。往者已矣,今朝大徹大悟,如桶脫底。
近來,街市上的鐵製錢已經完全不流通了,戶部打算停爐,意在專用(以一)當十的大錢來補救。隻是雲南的銅運不過來,沒有銅造錢。惠親王等建議收買民間銅器,規定民間一律不準使用凡重一斤以上的銅器,如果違期不繳,當官的議處,老百姓就治罪——其實,這個建議也不過申明舊例罷了,隻是更加嚴格而已。戶部發出告示,限期三個月將銅鋪封閉。可是近一個月來,我看見街市上擺設的銅器和製造銅器的反而比以前更多,真是莫名其妙!
據同年奎印甫說:“各銅鋪的工匠以及靠賣銅器為生的商戶有幾萬人,都在彰義門、沙窩門城外聚集,氣勢洶洶。這些人都是些無賴頑民,現在斷了衣食生路,他們什麼事做不出來?九門提督鄭親王擔心他們滋事,隻好命令這些人照常營業。”
十月初一,在文昌會館,我又問花鬆岑尚書:“既然朝廷有銅禁,為什麼街市上製造售賣銅器的一點也不比以前少呢?”我想,花鬆岑是朝廷顯貴,他一定知道這中間的原因。他回答是:“大約是又禁又不禁吧,比如銅盆是盥洗必需的,銅釜是做飯必需的,如果全部呈繳,百姓的生活會很不方便。”
同鄉的張彭城主事,是肅順派到收銅局的。初五日,我在天凝寺遇到他,據他說:“收銅局自成立以來,已經收繳了十多萬斤民銅,收繳官銅共計七個小銅煤爐和若幹銅盆。當初建議禁錮的惠親王、當朝的宰輔以及部院堂司各官,卻沒有一人呈繳銅器。”
早在鹹豐三年(1853)禁錮時,我們家就將宮熏銅爐呈繳上去了。近幾年來,又陸續添置了幾件銅器。我已命令家中,如果大家都交,可將銅爐呈繳,至於煮飯的銅鍋,暫且從緩;如果此時遽然先繳,那麼像我這樣的微末外臣,反而搶在王公大人之前獻納,恐怕更招人怨恨。一直以來,我們家從來不敢違抗朝廷禁令,比如說鹹豐三年(1853)征收房產稅,我家按照期限到局裏納了稅,比日常賃屋出租時還積極。後來收稅的告訴家人,說不用再交,才沒有繼續交下去。
十月初十,我到吏部吏科畫憑,又交了幾百兩部費(就是手續費)。自從出任朔平府知府到今天,二十多年了。可憐我已須發皓白,還手捧文書,請這些年輕後輩簽字放行——實在是丟臉啊。想起禦史和書辦那一臉不屑的表情,心裏就不是個滋味。如果我能再升一級,又何至於來這裏讓這些人輕視呢——因為督撫一向不用畫憑,官大一級就大不一樣了。
十月十九日離開京城。因道途太遠,加上幹戈滿地,不便帶著家眷同行;況且蘭兒在京,讀書和考試都很方便,於是我將家內出入款項部署清楚,交給繡佛管理,熬過這幾年,或許蘭兒就出息了。外官衙門,風氣很壞,絕不能讓蘭兒沾染上。
十一月十二日,到達王家營,雇舟南下。十九日到邵伯,拿出三百兩銀子分給大哥、三弟和幾個妹妹,我出京時帶的盤費本就不多,現在快用完了。賊匪剛剛退去,家鄉一片丘墟,我遙望父母墳墓,不能前往祭奠,心中惻然。二十四日,到達常州。二十八日,到達蘇州楓橋,家仆大全來見。二侄媳婦住在彤甫宅,帶著幾個侄孫來到船上,嬉笑跳躍,看著真令人高興。三十日,到蘇州,小住五日,將金四的欠賬算清,作為路費。
十二月初十,到達杭州。十一日,移住西湖趙莊,正對西湖,有空就坐著肩輿進山。連日雨雪,看來年前是趕不到福建了,我決定等過年後再走。天色稍晴,就可作湖心之遊。
§§1860年鹹豐十年
正月,以勝保為欽差大臣進入河南剿撚,後以袁甲三代之。
二月,太平軍忠王李秀成攻陷杭州。
閏三月,太平軍再破江南大營,提督張國梁戰死,和春卒於軍。
四月,太平軍破常州,兩江總督何桂清逃走。太平軍攻蘇州,江蘇巡撫徐有壬戰死。以曾國藩為兩江總督兼欽差大臣,督辦江南軍務。
七月,英法聯軍攻陷天津,八月攻陷通州,鹹豐帝逃往熱河,聯軍焚毀圓明園。
九月,恭親王奕與英法聯軍簽訂《北京條約》。
十二月,設立總理各國通商事務衙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