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端雖官居總督,對軍事卻一竅不通。上次長毛竄入福建,慶端駐紮在延平,並未接仗,幸好周天受將賊軍擊退,總督大人也就凱旋而回。
有一次,總督命令從八營中挑選精兵千名,在督署小校場操演,早晚兩次,並邀請將軍、巡撫、“兩司”和其他道府官員同往觀看:下場的並沒有一千人,除去打旗幟的、吹號的、擂鼓、鳴鑼的以外,也就三四百人吧。抬槍有十幾杆,鳥槍不足一百杆,其餘短棍鐵叉和藤牌若幹。士兵們喊得倒是很響,從這邊跑過去,又從那邊跑過來,用一塊布掛在中間,由場上退入布後的人,由布後再出來,所以看起來還不止一千人。
接著,士兵們演示爬雲梯,遠遠看去,身手也還敏捷。隻是,通常所說的雲梯隻是一根獨木,兩旁橫插上幾根小短木,因為形狀像蜈蚣,所以也叫蜈蚣梯,可是我們看到的雲梯卻就是尋常之人所用的梯子,爬上去有什麼難的?各項雜技操演完畢,接著打了幾聲連環槍,就吹著號擂著鼓退下去了——不僅打仗用不著,就以操演而論,也如同兒戲。依我看,如果想用操練提高實戰水平,隻要槍炮刀矛四樣就行。炮就是抬槍,重二十多斤,最重也就三十斤,兩人抬著射擊,非常方便,炮筒越長,射得越遠。如果有幾百杆抬槍,再配上一些鳥槍刀矛,就可成為一支勁旅。矛杆以超過一丈為宜,長器短用,全在跳躍進止伸縮之間,而慶督訓練的短棍叉刀,隻能算是玩雜技。
會操結束後,照例進行會餐。慶端喝得醉眼模糊,踉踉蹌蹌走到教場,繼續和人比射賭酒。先是定點立射,慶端屢射不中,為了挽回麵子,執意要騎馬再射,同仁死命拉住,慶端才肯撒手——如果他墜馬受傷,傳揚出去說是因為酒醉墜馬,那將成何體統。臬司裕子厚也喝得爛醉如泥,和慶製軍高聲對唱。慶督還大言不慚地說:“看我大兒子如何?”慶督又對我說:“椒翁不要笑我喲。”隻因為我端坐不飲,所以他雖然醉了,也還有些忌憚。我看他的種種行為,隻有一個體會——此人公事全仗福命,如果派他統兵打仗,那隻有讓貓跟著——據說貓有九條命,看有沒有一兩條回來的。
孔子說:“國家大事,在祀與戎。”軍隊操練是為了提高技戰能力,不是為了好玩。我在福建看到的卻是,主將踉蹌酩酊,半醉半醒,口中含含糊糊,醉眼蒙矓地問帶隊官:“你們帶的兵不足額吧。”帶隊官答道:“是啊是啊。”試問,兵不足額是何等嚴重的罪名?總督知道了,卻像沒事一樣。
為了這次操練,慶督還專門下令從無照茶稅裏麵每月提出六百兩交給中軍,作為犒賞費。參加操練的八個營都是總督專管,我聽說這些人仗著是總督親兵,經常在外尋釁滋事,竟然就在總督府外麵與抬夫械鬥,互有殺傷。慶督知道了,也並沒怎麼追究,隻是將統領營官記過而已。
按慣例,軍中是不收門包的,可是慶督的門官張七卻是“敢為人先”,除了巡撫瑞瑸不用送紅包,自司道以下官員,想見總督,必須先孝敬門房張七張大人一個紅包。張大人收下紅包,當場拆開,如果認為分量不夠或者銀子成色不足,立馬就給扔出來——想進去,補足再說。更有趣的是,總督慶大人認為,下屬送給門房的紅包越大,就越是瞧得起他這個主人——什麼邏輯?正是因為慶督的這種奇怪邏輯,張七才敢肆無忌憚。武官中,總兵、協統、參將、遊擊要見總督,也得送門包;而且因為朝廷一向重文輕武,所以,即使是總兵、協統也必須巴結總督府的下人,甚至有結拜為兄弟的,拜幹爹幹媽的也不少。
我沒有來時,慶督曾對人說:“福建怎麼能容得下這等闊藩司,他心目中怎麼看得起我們這些督撫。等他來了,我一定要先看看才讓他接印。”慶瑞又說:“如果實在難以相處,我就告病,把總督這個位置讓給他。”他還說“他來了,我們督撫就不管事了,讓他一人做主就是了”。等到見麵以後,發現我其實很平易近人,才漸漸平靜下來。我聽了暗自竊笑,身為上司,如果性情嚴正,公事了然於胸,下屬斷然畏服,何至於怕下屬怕到這個地步?況且,我並不是不近人情的人,隻不過是不收賄賂、不受請托罷了。慶端人很厚道,並不尖刻,隻不過因為貴公子出身,不肯用心公務,惟幕友之言是聽,又怕下屬輕視,所以才虛張聲勢嚇唬人——不足於中,所以侈張於外。關於他的操守,眾說紛紜,我不敢根據一些道聽途說的傳言隨便亂說。
巡撫瑞瑸從鹽道升到巡撫,隻用了不到十年的時間。其人庸庸碌碌,公事一概不管,而且耳朵聾得很,屬員彙報工作,他就依依阿阿,讓人不得要領,或許沒有要領正是他的要領吧;他的性格倒是極溫和,因為在慶端屬下為官多年,對慶大人的脾氣很是清楚,所以公事從不作主,慶督說怎麼辦他就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