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在“文革”風浪中(3 / 3)

1974年上半年,喬冠華曾要求出任駐美聯絡處主任,毛澤東發話,此人知道的事太多,不宜出任大使。並交待他,“每年聯大是你的事。”4月,毛主席指定鄧小平率代表團出席第六屆聯大特別會議,喬冠華為助手。他忙了三天,起草好小平的講話。鄧小平在聯大闡述了毛澤東關於三個世界劃分的觀點,獲得轟動效果。

出席30屆聯大時,喬冠華已經榮升外長了,在聯合國的講壇上,他風采依然,在安哥拉內戰問題、石油輸出國組織問題、裁軍等問題上對霸權主義行徑作了無情的揭露和譴責,又演出了精彩的一幕。

確實,這幾年是喬冠華輝煌的時期,他在國際舞台上充分展現了新中國外交官的風采。英國一家著名雜誌稱他“具有哲學家的頭腦、外交家的敏捷、曆史學家的淵博知識、文學家的美妙語言”。更重要的是,他表達了一個聲音,那就是中國任人欺淩的時代已經一去不複返了。中國要在國際事務中發揮她應有的作用。他所表現出的一股浩然正氣使每個中國人都感到自豪和驕傲。

盡管他個人的輝煌是短暫的,也不論他最終卷入什麼樣的政治旋渦當中,他在中國邁向國際社會的進程中,在中國外交的偉大成就中都留下了深深的足跡。他的文稿、他的演講也永存於曆史的寶庫。由於他自身的原因以及一係列複雜因素,在國家迎來新的春天後,喬冠華無法在外交戰線上繼續施雇才幹,對他個人不能不說是一種悲及。

5.“批林批孔”批起了周公,喬冠華內疚不已

1974年初,中共中央1號文件下發全國,“批林批孔”運動全麵鋪開。“四人幫”及其寫作班子“梁效”、“羅思鼎”指桑罵槐,影射比附,宣稱兩千多年來的儒法鬥爭一直繼續到現在,大肆叫嚷要揪出劉少奇林彪之外的黨內“大儒”和“孔老二的徒子徒孫”。隻要受過教育的中國人,經曆這麼多年運動,都能明白又是針對當前某領導人的。當“批林批孔”的口號後麵又加上“批周公”,當報刊上連篇累版的社論、文章寫著“孔夫子有一條胳膊是彎的……”,即使腦袋最遲鈍的幹部、黨員和群眾,也該明白所指為誰了。

輿論已經開足馬力發動起來了,各部門也在中央精神要求下紛紛布置“批林批孔”運動。批林好辦,可這批孔,大家心裏都清楚,有些人喊些空話,含含糊糊過去了,有些人卻想表現表現……外交部也不能幸免。對喬冠華來說,也麵臨艱難的選擇。反右運動差點戴上帽子,反右傾時受到“黨內嚴重警告處分”,“文革”前期被關在地下室、押到王府井賣小報……現在總算擺脫厄運,專長有了用武之地,是毛主席比較看重的人,國際上也有很高聲譽。對他來說,這確實很重要。麵對這一洶湧而來的大潮,他軟弱了,退卻了,他沒有勇氣和毅力去麵對、去頂住——其實,又有幾個人能頂得住呢?但令人遺憾的是,他連保持沉默的勇氣也沒有,或許非不為也,不得不為也;或許真的環境變了,事易時移,他有了某種變化。

他站起來了,麵對幾十年關心愛護他的領導,麵對為國為民日夜操勞已經心力交瘁的總理,麵對忍辱負重還不斷接受批判和攻擊的長者,麵對一個已經身患絕症的七旬老人,他揭發了,他批判了。喬冠華在周總理直接領導下參與了中美、中日談判。他的揭發批判對某些人來說,是最具說服力的,最直接最生動的。早在《上海公報》之後就影射總理是李鴻章,這下更有了證明和根據。周總理對於自己陣營內的“反戈一擊”一定很吃驚,很痛心,但他能夠理解他們,諒解他們,畢竟他們不是久經沙場、身經百戰的老革命,他們承受不了那麼大的壓力,他們也沒有足夠的政治洞察力辨別運動的方向。這不是他們所能左右的事情。

1975年,喬冠華有一次去305醫院向周恩來彙報工作,望著總理被折磨得已經不成樣子,他心酸了,想到那次的批判更加內疚,他誠懇地剖析當時的懦弱,承認自己的發言錯了,對不起總理。周恩來沒想到他提起這檔事,笑了笑,和藹地說:“這不能怪你,那是總的形勢,大家都講了嘛,你在我身邊工作幾十年,又管美國這一攤,怎能不講呢?再說,我也有失誤,也不能說不能批評。”我們的總理總是這樣嚴於律己、寬以待人。

有一次喬冠華出席完聯大要回國時,買了一盒蘇打餅幹和一大盒夏威夷果,又讓駐法大使曾濤準備了法國羊角麵包,回國後托司機秘密送到305醫院,那時總理病情已經惡化了。在一次會見完外賓後,總理留下了喬冠華和章含之,十分動情地說:“你們送來的餅幹、果仁、麵包都收到了。冠華是知道我從不收禮的,不過這一次我懂得你們是送給病人的慰問。所以我收下了。難得你們想得周到,我很愛吃。”喬冠華噙著淚哽咽地說:“總理,你千萬要把身體養好!”短短幾句話表達了他們幾十年真摯的感情。總理一手將他培養起來,總是委以重任;在逆境中,總理關懷他幫助他,讓他擺脫厄運。此刻,喬冠華處在輝煌的頂峰,而總理卻正在經受心理與身體的雙重折磨、雙重痛苦。

6.痛悼周總理

1976年1月8日9時57分,世人敬仰的一代偉人周恩來在與病魔和人間惡魔的搏鬥中耗盡了最後一絲精力。“吾貌雖瘦,天下必肥”,周恩來為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他帶著無限的遺憾離開了未竟的事業,離開了衷心愛戴他的人民。他把夢想留給了後來人——在本世紀內,全麵實現農業、工業、國防和科學技術的現代化,使我國國民經濟走在世界的前列。

喬冠華得知噩耗之後悲痛欲絕,本來總理7日下午安排了要見喬冠華談一談,實際上是和幾十年在他領導下工作的老同誌作最後的告別。總理的身體已經虛弱到了極限,大部分時間都處於昏迷、半昏迷狀態。那天中午他實在太疲乏了,醫生勸阻他下午不要再會客,第二天上午再見。然而再也沒有機會了。喬冠華哭得很厲害,回到家隻一句“總理去了”就再也說不下去。

1月10日、11日,經過審查和挑選的首都各界群眾1萬多人向周恩來遺體告別。大部分單位都被告知,要“化悲痛為力量”,不要搞悼念活動,不要有黑紗和白花。周恩來靜臥在鮮花翠柏叢中,人們的哭聲飽含著莫大的哀痛,淚水把周圍一圈地毯灑濕了一米多寬……

喬冠華是治喪委員會成員,11日下午護送總理遺體火化。4點40分,靈車徐徐開向八寶山。事先沒有任何宣布,然而百萬群眾早已肅立在涼凜寒風中,肅立在十裏長街兩旁為總理送行。在這裏,他們曾無數次見過總理的車隊,而今天卻隻見總理去,不見總理回。人們為他而湧上街頭,任淚水在臉上盡情地流淌。沒有人比他更了解人民內心的感情,而他,再也不會出現在他們中間。

在八寶山,大家更是哭成一片,這是最後的訣別,喬冠華扶著總理的靈柩邊哭邊說:“總理啊,你一生無兒無女,今天讓我作為你的兒女送你一程吧!”在場的人聽了哭得更傷心了。總理沒有子嗣,也沒有遺產,他的一生都獻給了壯麗的共產主義事業。“如果我們選擇了最能為人類揷利而勞動的職業,那麼,重擔就不能把我們壓倒,我們所感到的就不是可憐的、有限的、自私的樂趣。我們的幸福將屬於千百萬人,我們的事業將默默地,但是永恒發揮作用地存在下去,而麵對我們的骨灰,高尚的人將灑下熱淚。”總理不正是這最好的寫照嗎?他最後連骨灰都沒有保留下來,他不需要墓地、也不需要紀念碑……

隨後的三天是在勞動人民文化宮舉行吊唁活動。“四人幫”千方百計要壓低悼念規格。每天隻有一位級別較低的政治局委員守靈,因為有外國使節也去,所以指示外交部上、下午隻需一名部級領導輪流值班。喬冠華得知消息悲憤異常,堂堂大國總理去世,外國使節前來吊唁,居然見不到外交部長,真是豈有此理。他在外交部黨的核心小組會上說:“這是最後一次為總理送行了,我們可以排一下班,按中央說的辦,但我本人準備三天全部時間都在場。”就這樣,他為了維護一個國家的形象,也為在最後能多表達一點對總理的深情,整整三天在氣溫零度以下的環境中為總理守靈,直至吊唁活動結束。因為悲傷和疲勞過度,加上受了風寒,喬冠華終於病倒住進了北京醫院。

天安門廣場成為人民悼念總理的中心,成千上萬的人不顧禁令聚集在這裏,他們在人民英雄紀念碑前獻上花圈,他們演講、朗誦詩詞和散文,字裏行間表露著對人民總理的熱愛和對“四人幫”的無比憎惡。喬冠華也被這樣的場景所深深感染。“怕什麼,悼念總理,何罪之有?”他毅然來到廣場。小山一樣的花圈,潮水一般的人群,喬冠華激動不已。人們認出了這位部長,聚在他的周圍,歡迎他的到來。

第二天一早,喬冠華神情憂鬱,他不明白為什麼不讓人民悼念自己的總理。他坐不住了,決定再去天安門廣場。來到人民英雄紀念碑前,望著巨幅相片上那熟悉的麵容和四周堆積的花圈,喬冠華的眼睛又一次濕潤了,數十年的往事仿佛一下子湧上心頭。或許他想到了西花廳的長夜會議,或許想到了和總理、陳老總的開懷暢飲,或許還想到了總理忍俊不止地點著他的鼻子說,你這個喬老爺呀,總有出不完的洋相,或許還有很多很多……當他從人民英雄紀念碑台階往下走時,新聞電影製片廠的記者發現了他,搶著拍他的鏡頭。章含之問他:“把你拍進去怕不怕惹麻煩?叫他們不要拍吧。”喬冠華一擺手,“拍吧,就拍我喬冠華在天安門和群眾一起悼念總理。”

此時的喬冠華迸發出無比的勇氣,果敢地站在人民英雄紀念碑前麵對攝像機,他知道這樣做可能帶來的後果,但他勇敢地麵對這一切。總理天上有知,也一定會感到欣慰的。

7.喬的悲劇

喬的結局也是悲劇性的。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這是喬冠華晚年最愛吟誦的詩句,吟誦之時,他竟會泣不成聲。在內心深處,他對於自己所做所為堅信不疑同時又流露出對自己遭遇感到不平,寄希望於曆史的公正。在那個特殊的年代,特殊的歲月中,喬冠華試圖努力實現人生的輝煌,可以說,他成功了,然而也正是那樣的環境下,他的弱點也暴露無遺,並最終導致他的悲劇。1974年江青導演一場要打倒周總理的醜劇,而喬則扮演了一個不光彩的角色,揭發批判總理的“右傾錯誤”。而在1976年4月又參加了“反擊右傾翻案風”的示威遊行……

喬不是躲在陰暗的角落裏打著算盤的陰謀家。在那人人自危的年代,為了自保,有時可能做出一些無可奈何的,或者連自己都不屑為之的選擇。然而他沒有得到相應的寬容。

在接受審查的時候,喬冠華托人捎給章含之一首詩:

長夜漫漫不肯眠,隻緣悲憤塞心田。

何時得洗沉冤盡,柳暗花明又一天。

對於自己被拋出政治舞台他感到十分冤屈,他不明白為什麼把自己從人民內部矛盾而狠狠地推到了敵我矛盾的邊緣。不管如何,他的功過是非中還是功遠遠大於過的,至少應該是三七開吧。但很多人隻是看你剛才做了什麼,而不管以前做過什麼。“人情輾轉閑中看,客路崎嶇倦後知”,許多同事、朋友也不太與喬往來了,史家胡同51號可謂門可羅雀。審查兩年多,還是沒有一個定論,喬冠華又賦詩一首,以表自己的平常心:

百畝園中盡是苔,艾蕭未盡蘭花開。

邊緣戰士今何在?前度喬郎今又來。

不知道這首詩的命運是否像1100多年前劉禹錫的“前度劉郎今又來”那樣被打成“企圖反攻倒算”?

1983年9月22日上午,喬冠華在妻子的臂彎中靜靜地走完了人生。

9月23日,《人民日報》第四版刊登一條電訊:

新華社北京9月22日電:中國人民對外友好協會顧問喬冠華同誌因患肺癌,於今日上午10時40分在北京逝世,終年70歲。短短四十個字,沒有生平介紹,也沒有任何的評價……喬冠華還有許多要做的事沒有做,他把遺憾留給了自己,也留給了活著的人們。

§§第八章 周恩束與黃華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