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的環境“注釋1”(1 / 3)

我們回到成都,又換了一個新的環境,而且不久革命就爆發了。

我當時一點也不懂什麼叫做革命,更談不到擁護或者害怕,隻有十月十八日的兵變給我留下了一個恐怖的印象。

那些日子我仍舊在書房裏讀書。一天一天聽見教書先生(他姓龍)用激動的聲音講起當時川漢鐵路的風潮。

龍先生是個新黨,所以他站在人民一方麵。自然他不敢公開說出反對清朝政府的話。不過對於被捕的七個請願代表他卻表示大的尊敬,而且他不喜歡當時的總督趙爾豐。

二叔和三叔從日本留學回來不過一兩年。他們的辮子是在日本剪掉了的(我現在記不清楚是兩個人的辮子都剪掉了,還隻是其中的一個剪掉了辮子),現在他們戴上了假的辮子。有些人在背後挖苦他們,罵他們是革命黨。

我的腦後垂著一根小小的、用紅頭繩纏的硬辮子;我每天早晨都要母親或者老媽子給我梳頭,我覺得這是很討厭的事情。因此我倒喜歡那些主張剪掉辮子的革命黨。

舊曆十月十八日是祖母的生忌(冥壽),家裏的人忙著擺供。

下午就聽說外麵風聲不大好。

五點鍾光景,父親他們正在堂屋裏磕頭。忽然一個仆人進來報告:外麵發生了兵變,好幾家銀行和當鋪都被搶了。我們二伯父的公館也遭到變兵的光顧。

其實後一個消息是不確實的。二伯父的公館雖然離我們這裏很近,但是在當時誰也失掉了判斷力,況且二伯父一家又是北門一帶的首富,很有遭搶劫的可能。

於是堂屋裏起了一個小小的騷動,眾人馬上四散了。各人回到房裏去想“逃難”的辦法。

父親和母親商量了片刻,大家就忙亂起來。

一個仆人幫忙父親把地板撬開一塊,從立櫃裏取出十幾封銀圓放在地板下麵。後來他們又放了好幾封銀圓在後花園的井裏。

又有人忙著搬梯子來,把幾口紅皮箱放到頂樓板上麵去,那裏是藏東西的地方。

同時母親叫人雇了幾乘轎子來,把我們弟兄姊妹帶到外祖母家裏去。大哥陪著父親留在家裏。

我和母親坐在一乘轎子裏麵。母親抱著我。我不時偷偷地拉起轎簾看外麵的街景。

街上有些人在跑。好幾乘轎子迎麵撞過來。沒有看見一個變兵。

晚上我們都擠在外祖母房裏,大家都不說話。

外麵起了槍聲,半個天空都染紅了。一個年輕的舅父在窗下對我們說話。這些話都是很可怕的。

外祖母閉著眼睛念佛。

後來附近一帶突然起了嘈雜的人聲。好像離這裏隻有十幾步路的趙公館給變兵打進去了。

鬧聲、哭聲、槍聲、物件撞擊聲……響成了一片。

外祖母逼著母親逃走,母親不肯。大家爭論了片刻,母親就帶著我們到了後麵天井裏。外祖母一定不肯走,她說她念佛吃素多年了,菩薩會保佑她。

天是紅的。幾株樹上有烏鴉在叫。槍聲,我們也聽得很清楚。

母親發出了幾聲絕望的歎息。她還關心到外祖母,關心到父親。

舅父給我們搬了梯子來。牆並不高。一個老媽子先爬到牆外去。然後母親、三哥、我都爬過去了。接著我的兩個姐姐也爬了過去。

牆外是一個菜園。我們在菜畦裏躲了好些時候,簡直顧不到寒冷了。

後來我們看見沒有什麼動靜,才到那個管菜園的老太婆的茅棚裏坐了一夜。

那個老太婆親切地招待我們,還給我們弄熱茶來喝。

母親一晚上都在擔心家裏的事情。第二天十九日的上午外麵平靜了,她就帶著我一個人先回家。父親和大哥驚喜地迎接我們。

父親告訴我們:昨晚半夜裏果然有十幾個變兵撬了大門進來。家裏已經有了準備。十幾個堂勇端起火藥槍在二門外的天井裏排成了兩排,再加上三叔的兩個鏢客(三叔在南充做知縣,剛剛從那裏回來)。變兵看見這裏人多,不敢動手,隻說來借點路費。父親叫人拿了一封銀元出來送給他們,他們就走了。隻損失了這一百圓。以後再也沒有變兵進來過。

這一晚上在家裏就隻有父親和大哥照料著。叔父和嬸娘們都避開了,祖父也到別處去了。

這一天是母親和我的生日,但是家裏已經忘了這件事情。

從此我們就平平安安地過下去。地板下麵的銀元自然取了出來。井裏的卻不知給誰拿去了,父親叫人來淘了兩次井,都沒有找到。

趙爾豐被革命黨捉住殺頭的消息使龍先生非常高興,同時在我們的家裏產生了種種不同的印象。在以後許多天裏,我們都聽見人們在談論趙爾豐被殺頭的事情。

共和革命算是成功了。

二叔和三叔頭上的假辮子也取了下來。再沒有人嘲笑他們的“禿頭”了。

在一個晴明的下午,仆人薑福(他不知道從哪裏剛學會了剪發的手藝)找了一把剪發的洋剪刀,把我和三哥的小辮子剪掉了。

接著我們全家的男人都剪掉了辮子。仆人中有一兩個不肯剪的,卻不留心在街上給警察強迫剪去了。

我們家裏開始做新的國旗。照例由父親管這些事情。他拿一大塊白洋布攤在方桌上麵,先用一個極大的碗,把墨汁塗了碗口,印了一個大圓形在布上,然後用一個小杯子在大圓形的周圍印了十八個小圈。在大圓形裏麵寫了一個“漢”字,十八個小圈代表當時的十八省。

我對於做國旗的事情感到興趣。但是不久中華民國成立,我們家裏又把大漢旗收起,另外做了五色旗。

祖父因為革命而感到悲哀。父親沒有表示什麼意見:二叔斷送了他的四品的官。三叔卻給自己起了個“亡國大夫”的筆名。三叔還是一個詩人,寫過不少詩詞。祖父也是詩人,還印過一冊詩集《秋棠山館詩鈔》送人。父親和二叔卻不常做詩。

至於我們這一輩,雖然大都是小孩子,但是對於清朝政府的滅亡,都覺得高興。

清朝倒了。我們依舊在龍先生的教導下麵讀書。但是大哥不久就進了中學。

兩年半以後,母親永遠離開了我們。

母親死在民國三年(一九一四年)舊曆七月的一個夜裏。

母親病了二十多天。她在病中是十分痛苦的。一直到最後一天,她還很清醒,但是人已經不能夠動了。

我和三哥就住在隔壁的房間裏。每次我們到病床前看她,她總要流眼淚。

在我們兄弟姊妹中間,母親最愛我,然而我也不能夠安慰她,減輕她的痛苦。

母親十分關心她的兒女。她臨死前五天還叫大哥到一位姨母處去借了一對金手鐲來。她嫌樣子不好看,過了兩天她又叫大哥拿去還了,另外在二伯母那裏去借了一對來。這是為大哥將來訂婚用的。她在那樣痛苦的病中還想到這些事情。

我和三哥都沒有看見母親死。那個晚上因為母親的病加重,父親很早就叫老媽子照料我們睡了。等到第二天早晨我們醒來時,棺材已經進門了。

我含著眼淚,心裏想著我是母親最愛的孩子。

棺材放在簽押房裏。閉殮的時候,兩個人手裏拿著紅綾的兩頭預備放下去。許多人圍著棺材哭喊。我呆呆地望著母親的沒有血色的臉。我恨不能把以後幾十年的眼光都用來在這個時候飽看她。

紅綾終於放下去了。它掩蓋了母親的遺體。漆匠再用木釘把它釘牢。幾個人就抬著棺蓋壓上去。

二姐和三姐不肯走開,她們傷心地哭著,把頭在棺材上麵撞。

晚上睡覺的時候,我還聽見簽押房裏兩個姐姐的哀哀的哭聲。我不能夠閉上眼睛。我的眼淚也淌了出來。我憐憫我的兩個姐姐。我也憐憫我自己。

早晨我也會被她們的哭聲驚醒。我就躺在床上,含著眼淚禱告母親保佑我的兩個姐姐。

白天我常常望著簽押房裏靈帷前母親的放大照像。我心裏想著這時候母親在什麼地方。

家祭的一夜,我們三弟兄匍匐地跪在靈前蒲團上,聽著張二表哥誦讀父親替我們做好的一篇祭文。

……吾母竟棄不孝等而長逝矣……不孝等今竟為無母之人矣……

誦讀的聲音很可笑。我不過是一個十歲的孩子,我細嚼著這兩句話的滋味,我的眼淚滴在蒲團上了。

第二天靈柩就抬了出去,先寄殯在城外一座古廟裏,後來安葬在磨盤山。父親在一個墳墓裏做好了兩個穴。左邊的一個是留給他自己用的。三年後他果然睡在那個穴裏麵了。

靈柩抬出去以後,家裏的一切恢複了原狀。母親房裏的陳設跟母親在時並沒有兩樣,隻多了一張母親的放大半身照像。

常常我走進父親的房間,看不見母親,還以為她在後房裏,便溫和地叫了一聲“媽”。但是我馬上就想起母親已經是另一個世界裏的人了。

我成了一個沒有母親的孩子。跟有母親的堂兄弟們比起來,我深深地感到了沒有母親的孩子的悲哀。

也許是為了填補這個缺陷罷,父親後來就為我們接了一個更年輕的母親來。

這位新母親待我們也很好。但是她並不能夠醫好我心上的那個傷痕。她不能夠像死去的母親那樣地愛我,我也不能夠像愛亡母那樣地愛她。

這不是她的錯,也不是我的錯,因為在這之前我們原是兩個彼此不了解的陌生的人。

母親死後四個多月的光景二姐也死了。

二姐患的是所謂“女兒癆”的病。我們回到成都不久她就病了。有一次她幾乎死掉,後來有人介紹四聖祠醫院的一個英國女醫生來治好了她。

因此母親叫人買了刀叉做了西餐,請了四聖祠醫院的幾個“洋太太”到我們家裏來吃飯。這是我們第一次跟西洋人接觸。她們都會說中國話。我覺得她們也很和氣。

母親同那幾個英國女醫生做了朋友。她帶著我到她們的醫院裏去玩過幾次,也去看過病。她們送了我們一些西洋點心和好幾本書。我很喜歡那本皮麵精裝的《新舊約全書》官話譯本。不過那時候我並沒有想到去讀它。母親死後,我們就沒有跟那幾個英國女醫生來往了。

母親一死,二姐就沒有過一天好日子。大概是過分的悲痛毀壞了她的身體。

她一天天地瘦弱起來,臉上沒有一點血色,麵孔也是一天比一天地憔悴。她常常提起母親就哭,我很少看見她笑過。

“媽,你看二姐多可憐,你要好好地保佑二姐啊!”我常常在暗中禱告。

但是二姐的病依舊沒有起色。父親請了許多名醫來給她診斷,都沒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