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注釋1”(2 / 2)

不曾知道世間的種種煩惱的時候……

睡罷,我的小鳥兒!那嚴酷的時光

無情地快快飛去了,並不肯等著誰……

生活常常是一副重擔。

光榮的童年就像一個假日,會去得很快……

要是我能和你掉換一下,那是多麼快活:

我隻願能像你那樣地快樂,歌唱,

我隻願能像你那樣高興地笑,

吵鬧地玩,無憂無慮地四處觀看!

這不是在譯詩,這隻能算是直譯俄文的意思。我奇怪拉特鬆怎麼會寫出這樣的詩!他一共不過活了二十五歲,即使這首詩是他臨死的那年寫的,也嫌早一點。二十五歲的人無論如何不應該說這樣的話。他死得早,大概因為他的心被這種憂鬱蠶食了。

我跟他不同。我雖然有“一顆滿是創傷的心”,但是我仍願帶著這顆心去走險途。我並不願意年光倒流重返到兒時去,縱使這兒時真如一般人所說,是夢一般地美麗。孩子是生活在這個世界裏而看不見這個世界的人。但這個世界存在而且支配著他的事實卻是鐵鑄一般地無可改變的。

做一個盲人好呢?還是做一個因為有眼睛而痛苦的人?我當然選取後者。而且我還想為這種痛苦做一點點事情。

在這一點上我倒應該給拉特鬆一個公道。因為先前忘記說下去,在中途便停止了。拉特鬆也寫過像《那些心裏還存著對於黎明的將來的願望的人,醒來罷!》(多麼長的一個題目!)一類的詩,有著“和夜的黑暗鬥爭,好讓陽光重新普照大地”的句子。並且據說拉特鬆有一個時期也很為青年們所歡迎,他的詩集也銷過二三十版,因為他表現了當時青年的熱望--愛被虐待受侮辱的同胞,為崇高的理想,為自由、平等、博愛而奮鬥。但可惜的是那些詩我還不曾有機會讀過。他的詩我隻讀了四首。

算到現在為止,我已經比拉特鬆多活了好幾年了。我對於同時代的青年的熱望,又做過什麼事情呢?我們這時代的青年的熱望不也就是--愛那被虐待受侮辱的同胞,為自由、平等、博愛而奮鬥嗎?

固然我寫過幾本小說之類的東西(我隻說類似小說,因為也許有些正統派的小說家從藝術的觀點來看,說它們並不是小說),但那是多麼微弱的呼聲啊!所以在回顧快要過去的一九三四年的時候,我又不覺為這一年光陰的浪費而感到痛悔了。

做孩子的時候,每到元旦,總要給父親逼著在紅紙條上寫幾個恭楷的字,作為元旦試筆。如今父親已經在墳墓裏做了十幾年的好夢,再沒有人來逼我寫這一類的東西了。想到這裏我似乎應當有一點點感傷。但是我並沒有。也許我這顆心給生活的洪爐煉成了鋼鐵了。

1934年12月在橫濱。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五年一月十日《水星》第一卷第四期。

“注釋2”謝雅拉特鬆(С,Я。Надсон,1862-1887):俄羅斯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