艙外睡著一個夥計,他似乎落在安靜的睡眠中,我的腳聲並不曾踏破他的夢。船浮在平靜的水麵上,水青白地發著微光,四周都是淡墨色的山,像屏風一般護著這一江水和兩三隻睡著的木船。
我靠了艙門站著。江水碰著船底,一直在低聲私語。一陣一陣的風迎麵吹過,船篷也輕輕地叫起來。我覺得呼吸暢快一點。但是跟著鼾聲從艙裏又送出來一個“火”字。
我打了一個冷噤,這又是我自己的聲音,我自己夢中的“火!”。
四年了,它追逼我四年了!
四年前上海淪陷的那一天,我曾經隔著河望過對岸的火景,我像在看燃燒的羅馬城。房屋成了灰燼,生命遭受摧殘,土地遭著蹂躪。在我的眼前沸騰著一片火海,我從沒有見過這樣大的火,火燒毀了一切:生命、心血、財富和希望。但這和我並不是漠不相關的。燃燒著的土地是我居住的地方;受難的人們是我的同胞、我的弟兄;被摧毀的是我的希望、我的理想。這一個民族的理想正受著熬煎。我望著漫天的紅光,我覺得有一把刀割著我的心,我想起一位西方哲人的名言:“這樣的幾分鍾會激起十年的憎恨,一生的複仇。”“注釋2”我咬緊牙齒在心裏發誓:我們有一天一定要昂著頭回到這個地方來。我們要在火場上辟出美麗的花園。我離開河岸時,一麵在吞眼淚,我仿佛看見了火中新生的鳳凰。
四年了。今晚在從陽朔回來的木船上我又做了那可怕的火的夢,在平靜的江上重見了四年前上海的火景。四年來我沒有一個時候忘記過那樣的一天,也沒有一個時候不想到昂頭回來的日子。難道勝利的日子逼近了麼?或者是我的熱情開始消退,需要烈火來幫助它燃燒?朋友睡夢裏念出的“火”字對我是一個警告,還是一個預言……
我惶恐地回頭看艙內,朋友們都在酣睡中,沒有人給我一個答複。我剛把頭掉轉,忽然瞥見一個亮影子從我的頭上飛過,向著前麵那座馬鞍似的山頭飛走了。這正是火中的鳳凰!
我的眼光追隨著我腦中的幻影。我想著,我想到我們的苦難中的土地和人民,我不覺含著眼淚笑了。在這一瞬間似乎全個江、全個天空,和那無數的山頭都亮了起來。
1941年9月22日從陽朔回來,在桂林寫成。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十三日桂林《大公報文藝》。
“注釋2”見亞赫爾岑(А,И。Горцен,1812-1870)的《從彼岸來》第二篇《暴風雨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