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全集》後記“注釋1”(1 / 2)

書出到末卷,我可以講最後的話了。樹基,感謝你接受我的委托編輯這個《全集》。我把《全集》交給你,因為我相信你會把它編成一部對讀者有用的書。我寫書有我的需要,每一篇都是如此。讀者讀書也有自己的需要。我認為你懂得兩方麵的需要,容易幫助讀者接觸作者的心靈。你對我的作品有時也坦率地發表意見,而且你和我同一個時期在桂林、重慶生活過。後來在上海和北京我們還有更多交談的機會。你給我寫來那麼多的信,對我的生活和我的文章,甚至一些字句也很關心,很注意。我並不常常聽從你的意見,但我總是認真地考慮它們。

現在對自己的作品我打算再認真考慮一次。我要回頭看看我一生走過的道路。

我說過我擱筆了。但又幾次拿起墨水快幹的筆。寫幾個叫人看得清楚的字,我感到吃力,但吐出心中的塊壘,我很痛快。積累了多年的愛憎總要傾吐幹淨!因此我常常覺得自己文章寫得太多,也曾有過計劃,隻出版十卷本選集,其餘概不重印。

你向我組稿,要編印我的《全集》。你說你打算把我這部書作為你最後的工作。你的話裏流露出深的感情。你的確應該休息了,卻又忘不了我的書。為了出版我的《全集》,你找我談過幾次。你的熱情和決心打動了我,你的編輯、出版計劃說服了我,一年後我終於同意了。我起初抱著消極的態度,以為每年看到一冊,等書出齊,我已不在人世,不必為這些文字操心了。我的確不曾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可是後來看見書一本一本地印出來,經過書市轉到讀者手中,又仿佛心上壓著什麼,開始感到坐立不安了。究竟是我寫的東西,不管好壞,總不能把責任完全推給你,好像跟我自己毫無關係。今天它們給帶到讀者麵前接受審判,受罰的應當是我。你可能不同意這個“罰”字,那麼就加一個“賞”字,有賞有罰吧。但無論如何,批評總是多於“讚賞”,而且我這裏所謂“讚賞”也隻是讀者的“接受”,倘使受到讀者普遍的拒絕,你的努力豈不完全浪費,而我的內疚也就更深了。

這樣的遭遇《全集》也可能碰到。是糟粕,就讓它毀滅,扔進垃圾堆裏也行,我並無怨言。你應當有充分準備。

為了讓你對我有更多的理解,我得談一點有關我寫作的事情。我自小就不聰慧,智力也不發達。即使記憶力不差,但作文課上成績平平,毫無文采。“五四”以後,我學習白話文,給當地刊物寫了幾篇文章,也無非東抄西湊,自己反而理直氣壯,認為我隻是宣傳新的思想,並不想成名成家。刊物停下來,我也就擱了筆。後來又寫了些小詩、散文或不成篇的長詩,有的受了當時文學作品的影響,有的(如長詩)就隻是為了發泄自己某一時期的感情。記得一九二二或二三年有幾個深夜,大哥悄悄地坐進停放在大廳上的轎子,打碎轎簾上的玻璃。我的房間跟大廳隻隔著一排木門,轎子裏的聲音,我聽得清清楚楚。我感到痛苦,卻沒有辦法。讀書讀不進,便拿起筆寫點什麼,竟然寫了一首寫不完的長詩《一個靈魂的呻吟》。大約有三四個這樣的夜,筆記本上寫了又塗,塗了又寫,都是些不成行的斷句。四年後,在巴黎,夜深人靜,聽到聖母院的鍾聲,想念許多人和許多事,坐立不安,就從床下舊皮箱裏找出那首不成篇的詩文接著寫下去,到第二年終於作為“未完成的詩”在小說《滅亡》中出現了。這說明我的第一篇小說是在寂寞、痛苦中寫成的。其實所有我的作品都是在寂寞、痛苦中寫成的。我寫,是在傾吐我的感情,講我心裏的話。我沒有才能,求學期中並無成就,不曾學會駕馭文字的本領。大哥幫助我出川求學,希望我專攻一門學問,可是到了巴黎,從哪裏做起,我既無打算,更無把握。每夜、每夜聖母院的鍾聲敲在我的心上,仿佛在質問我:“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