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滅亡》從開始到終卷,寫了又停,停了又寫,我並未想染指於文藝。我無技巧,又不懂藝術,因此也不想為自己說的話裝飾。我希望得到人們的理解,文章能起一點作用。我願意掏出心給人看,我還想把我的所見所聞和我所知道的一切全寫出來,不掩飾地露出自己,不逃避地接受批評。
我寫出了一本接一本的書。心中的火不滅,我不能不寫,雖然膚淺、幼稚,而且羅嗦,但是讀者鼓勵我寫,讀者不嫌棄地接受它們。年輕人說我講出了他們心中的話。三十年代、四十年代的青年把我當作他們的朋友。我的見聞、我的呼喊,甚至我那些不成篇的牢騷,它們都是真話,我不會存心欺騙讀者。但是不能說我不曾欺騙過我自己。那麼我怎麼能說年輕朋友們就不曾受過騙?在十八九歲的日子,熱情像一鍋煮沸的油,誰也願意獻出自己寶貴的血。我寫了一本又一本的書,一次又一次地送到年輕讀者的手中,我感覺到我們之間友誼的加深,但是二十年後,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的青年不再理解我了。我感到寂寞、孤獨,因為我老了,我的書也老了,無論怎樣修飾、加工,也不能給它們增加多少生命。
你不用替我惋惜,不是他們離開我,是我離開了他們。我的時代可能已經過去。我理解了自己,就不會感到遺憾。也希望讀者理解我。
要求理解,並非要求寬容。理解之後,讀者也許會把全書四分之二扔在垃圾箱裏,那麼我這一生寫作上的努力就得到公平的待遇了。
巴金 一九八九年七月二十八日。
“注釋1”即《最後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