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聯書店準備為我出版一套譯文選集,他們挑選了十種,多數都是薄薄的小書,而且多年未印了。他們也知道這些書不會有大的銷路,重印它們無非為了對我過去在翻譯工作上的努力表示鼓勵。我感謝他們的好意,可是說真話,在這方麵我並無什麼成就。
我常說我不是文學家,這並非違心之論。同樣,我也不是翻譯家。我寫文章,發表作品,因為我有話要說,我希望我的筆對我生活在其中的社會起一點作用。我翻譯外國前輩的作品,也不過是借別人的口講自己的心裏話。所以我隻介紹我喜歡的文章。
我承認自己並不精通一種外語,我隻是懂一點皮毛。我喜歡一篇作品,總想理解它多一些,深一些,常常反複背誦,不斷思考,根據自己的理解,用自己的文筆表達原作者的思想感情。別人的文章打動了我的心,我也想用我的譯文打動更多人的心。不用說,我的努力始終達不到原著的高度和深度,我隻希望把別人的作品變成我的武器。
我並不滿意自己的譯文,常常稱它們為“試譯”,因為嚴格地說它們不符合“信、達、雅”的條件,不是合格的翻譯。可能有人說它們“四不像”:不像翻譯,也不像創作,不像外國前輩的作品,也不像我平時信筆寫出的東西。但是我像進行創作那樣把我的感情傾注在這些作品上麵。丟失了原著的風格和精神,我隻保留著我自己的那些東西。可見我的譯文是跟我的創作分不開的。我記得有一位外國記者問過我:作家一般隻搞創作,為什麼我和我的一些前輩卻花費不少時間做翻譯工作。我回答說,我寫作隻是為了戰鬥,當初我向一切腐朽、落後的東西進攻,跟封建、專製、壓迫、迷信戰鬥,我需要使用各式各樣的武器,也可以向更多的武術教師學習。我用自己的武器,也用揀來的別人的武器戰鬥了一生。在今天擱筆的時候我還不能說是已經取得多大的戰果,封建的幽靈明明在我四周徘徊!即使十分疲乏,我可能還要重上戰場。
回顧過去,我對幾十年中使用過的武器仍有深的感情。雖然是“試譯”,我重讀它們還不能不十分激動,它們仍然強烈地打動我的心。即使是不高明的譯文,它們也曾幫助我進行戰鬥,可以說它們也是我的生活的一部分。
我感謝三聯書店給我一個機會,現在的確是編輯我的譯文選集的時候了。
二
我不知道從哪裏講起好。在創作上我沒有完成自己的諾言,我預告要寫的小說不曾寫出來。在翻譯方麵我也沒有完成自己的計劃,赫爾岑的回憶錄還有四分之三未譯。幸而有一位朋友願意替我做完這個工作,他的譯文全稿將一次出版。這樣我才可以不帶著內疚去見“上帝”。前一個時期我常常因為這個問題沒有解決坐立不安,現在平靜下來了。沒有做完的工作就像一筆不曾償還的欠債,雖然翻譯不是我的“正業”,但對讀者失了信,我不能不感到遺憾。
有些事我做過就忘得幹幹淨淨,可是細心的讀者偏偏要我記起它們。前些時候還有人寫信問我是不是在成都出版的《草堂》文藝月刊上發表過翻譯小說《信號》。對,我想起來了。那是一九二二年的事,《信號》是我的第一篇譯文。我喜歡迦爾洵的這個短篇,從英譯本《俄國短篇小說集》中選譯了它,譯文沒有給保存下來,故事卻長留在我的腦子裏。在我的頭一本小說《滅亡》中我還引用過《信號》裏人物的對話。三十年後(即五十年代初)我以同樣激動的心情第二次翻譯了它。我愛它超過愛自己的作品。我在它那裏找到自己的思想感情。它是我的老師,我譯出的作品都是我的老師,我翻譯首先是為了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