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一切照舊。她從他懷裏掙脫出來,頭也不回地迅速穿好那條裙子,粗略地理了理頭發,然後回頭看了他一眼就出去了,帶上了門,哐一聲,一隻箱子被鎖上的聲音,他被鎖在了裏麵。這就是離別?從淩晨一點到現在,他們從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他明知道該起床去上班了,卻還是不願動,動不了。他久久地躺在那張床上,他側過頭看到,旁邊的空枕頭上有幾根長發,柔軟地蜷曲著。他伸出一隻手指,落在她躺過的那片床單上,溫熱的,還有她的溫度。他的淚突然就下來了。
兩年很快就過去了,這一年裏正趕上學校分房子,李科南和張惠為了分到房子便匆匆結婚了。那天,下午下了班,他一進家門看到張惠正和一個女人坐在沙發上輕聲說話。張惠性格有些高傲,因為高傲又為人刻薄,很少有同性被她帶回家裏,而且還是這麼竊竊私語地說著話。他心裏有些奇怪,待換了鞋準備打招呼的時候卻猛地呆住了。坐在沙發上的是雲雲。她和他分開整整兩年了。從分開後他們就徹底失去了聯係。
他有些恍若隔世地看著她,極力讓自己冷靜,卻還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的頭發更長更濃密了,像藤蘿植物一樣直長到了腰以下,把一張臉襯得纖弱幹淨,如河底的卵石,上麵無聲地掠過波光水影。他無數次想象會在某個地方再見到她,想過她會不會再來找他,可沒想到,她會突然出現在自己的家裏。最初的恍惚裏帶著些甜蜜的蒼涼,有鬥轉星移的感覺。但迅速的,他又警覺起來,她來做什麼?他看了看張惠,她來找她說什麼?和自己有關嗎?她這樣的女生,是什麼都能做出來的。正當他在內心裏像是與一百個人做抵抗的時候,雲雲先開口了,李老師。她簡單叫了一聲,眼睛裏密不透風的全是影子,像熱帶的叢林,把裏麵遮住了,什麼都看不出來。張惠在一邊說,你還記得不,這是我教過的學生,我和你講起過她的。她要出國,在等留學簽證下來,暫時沒有住處,就一兩個月,我們把那間空著的臥室先給她住吧。找房子沒那麼容易的,有時候幾個月都找不到合適的房子。
他簡直是恐懼了,退到自己房間裏的時候方才漸漸清醒過來。他突然覺得無比羞愧,這個讓他無數次在深夜裏想念得不能自持的女人突然出現在他麵前時,他竟然恐懼到狼狽的程度。原來,思念與婚姻無關,喜歡與生活無關。他把她高高地擺在自己感情的祭壇上了,把她凍住,把她封住,不允許她從祭壇上走下來。
可是,她自己走下來了。
她要來做什麼?他已經結婚了,她不知道嗎?他是不可能娶她的,他當然不能告訴她,你這種徹底解放的女人是娶不得的。這種女人讓男人害怕。男人情願要一個被束縛住的女人。他轉念又想起臨別前那夜,雲雲在他懷裏淚流滿麵的樣子,突然又覺得雲雲這樣的女人是不會這樣做的,她大學四年都沒有對他說過什麼,一直要等到臨走前一夜才來和他道別。情願把一次分別刀刻般留在心裏都沒有說一句話,甚至沒有問他一句,你喜歡我嗎?能對自己這麼殘忍的女人還有什麼可擔心的。但是,她是真的喜歡過自己嗎?還是,她太熟稔那一套了,她對愛就輕駕熟,即使再戲劇化,都和真的一樣,毫無破綻。
但他們居然過得相安無事。她早出晚歸,早晨手裏拿著麵包,一邊吃一邊往外衝,晚上都是吃過飯才回來。李科南和張惠都不喜歡看電視,電視被棄置在客廳裏,灰頭土臉的。李科南吃過晚飯進書房備課看書寫論文。張惠回臥室看小說,她一向喜歡躺著看書,在家裏她待的時間最長的地方也就是床上了。
兩個人靜靜地待在各自的房間裏,客廳裏暗著燈。雲雲回來的時候,李科南在書房裏就能聽得到。雲雲的鞋聲磕打著樓道,就像釘子釘進了空氣裏。李科南眼睛看著書,心裏卻被這高跟鞋的聲音填塞得滿滿的。然後,鞋聲在門口停住了,接著哢嗒一聲,鑰匙開門的聲音。李科南的心便倏地被提了起來,似乎有些緊張,又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緊張,連自己都覺得自己好笑。雲雲打開了客廳的燈,換鞋,關燈,再向自己的房間走去。書房的門留著一條縫,李科南從這門縫裏向外看去。她的門開了,打開燈,光線從那扇門裏傾瀉而出,雲雲站在那扇門裏,像在黑夜裏剛踏進一趟列車的行人,有些疲憊,有些陌生,有些神秘。她走進那片光的所在就回頭把門關上了。列車開走了,隻剩下些門縫裏漏出來的星星點點的燈光,微弱的,異鄉的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