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隼(3 / 3)

沙石滾動,風從沙丘的豁口吹來。站在沙風之中,任飛揚心頭填了幾絲蒼涼。半個月前,他終於發現了一點舒鴻的線索,便冒冒失失地上了路。他總對自己說,絕不放棄任何希望,舒鴻就算死了也要找到墳墓才行。當然,舒鴻是不會死的,依他的個性,這會兒多半正在什麼地方邊喝咖啡邊玩網絡遊戲呢,他可是最會“享受”生命的。

想到舒鴻,任飛揚就會感到痛心和氣憤。他搖搖頭忘記這個名字,擦淨頭盔裏的汗堿,重新戴好頭盔。太陽已經爬到了沙塔的頂部,風開始熱起來。他回到飛車上。

沙丘的城市漸漸被任飛揚甩在身後,廣闊的戈壁灘展現在他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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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許多多挾帶冰雪的小溪在這裏融彙成了一條大河。大河緩慢地流動著,兩岸漸漸出現了葦子、紅柳和胡楊,樹木越來越密集,在河流拐彎的地方,形成了一大片綠洲。

任飛揚停下車,這是一個地圖上未標出的綠洲,從地理環境來看它是不該存在的,沼澤地還有可能,但他看見的是一片蔥鬱的森林,甚至有幾種樹木他從未見過。

天空蔚藍明淨,河水晶瑩透徹,綠色鋪陳河灘,一切都那麼靜謐安詳。站在河邊,任飛揚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他所有的朋友都在天上,在天上忙碌著。這六年中他們已經把人類的活動範圍擴展到了海王星區域。而他呢?他都幹了些什麼呢?

任飛揚徒步走進森林。聽著腳下枯枝和落葉的聲音,他仔細觀察著各種植物的分布與生長情況,間或做一些記錄。隻有在工作中他才能忘記過去,但他沒有新發現的雀躍激動,他感覺自己的心已經僵死了。

地勢漸漸傾斜,他走到一道山坡上。滿山坡的二月蘭正在微風中盛放,像是一架紫色的屏風擋住了他的視線。

任飛揚一時愣住了。

在那些花兒之中,樹立著一塊白色墓碑。

任飛揚隱隱猜到了什麼,不,不可能,他絕對猜錯了。他極不情願地移動著腳,心裏希望永遠也不要走到墓碑那兒。但是那東西越來越近了,那是一整塊天然水晶石,在紫瑩瑩的花海裏格外醒目。

素白的水晶石上刻了一行字。

任飛揚握緊胸口,失望、沮喪、哀傷、悲涼,千般情緒在他心底結集。他轉過頭,但那行字仍在眼前。

他無法遲疑,大步奔到墓碑前。

素白的水晶石上隻刻了四個字:舒鴻之墓。

他並沒有看錯。他竟然真的找到了舒鴻的墳墓。但他不能相信,舒鴻就這樣死了嗎?那個生氣勃勃、像朝陽一樣的青年,那個總是和成功相伴、嘴角帶著自信微笑的青年,真的就這樣死了,葬在這茫茫戈壁的砂土下嗎?

所有怨恨突然都失去了意義。是的,他曾經怨恨過舒鴻,恨那個拋棄了事業、拋棄了流雲的舒鴻,恨使他痛心的被木星嚇破了膽的舒鴻,恨太空人把對舒鴻的崇敬變為鄙視時自己無法為朋友辯護。他恨得不想再提起這個名字。

但舒鴻仍然存在於他的記憶。望著墓碑上的四個字,與舒鴻同隊集訓的日子、並肩飛行的日子,清晰浮現在眼前,任飛揚甚至聽到了他輕快有力的腳步,聽到他激昂高亢的歌聲……

舒鴻!任飛揚心底呼喊著。舒鴻,他想大聲叫,但喊不出來,一股深深的疲憊席卷了他。他再也不需要天南地北尋找了,繃緊的神經突然放鬆,鬆弛得叫他一點氣力也沒有,癱坐在地上。這是他最不願看到的結局,流雲和舒鴻全都死了,和他生命曾緊密相連的兩個人,永遠也見不到了。

在任飛揚麵前,水晶反射著太陽的光輝,璀璨奪目。這光芒如此刺眼,任飛揚不得不轉過頭去。這一刹那他突然想起最後見到舒鴻的情景,在舒鴻的眼睛中似乎有些未曾說出的話語。

舒鴻要說什麼?他為什麼到這裏來?他,為什麼會死,默默無聞地葬在這裏?

……

許多問題潮水般湧進任飛揚的心裏。他站起身,山坡下一條石板小路彎彎曲曲消失在修剪齊整的油綠灌木叢中。到處是人工的痕跡。他飛快地向小路跑過去,他要知道一切,他要搞清楚十二年前舒鴻離開太空的原因。

他不顧一切奔跑著。

小路盡頭是一棟白色的房子。任飛揚使勁敲打那緊閉的房門:“告訴我,舒鴻怎麼死的?告訴我!舒鴻的事!舒鴻……”

房門過了許久才打開。

任飛揚看見一位身著喪服的維吾爾族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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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裏充滿電子合成的聲音,這是一支情緒激越的曲子,和這個布置得肅重莊嚴的房間不太協調。老人放下銀製雕花的茶壺,悠悠歎口氣:“他們半個月前全都走了,沒有誰還能留下。除了我。我從小就住這兒。”

“我是個孤老頭子,你瞧,他們走了,留下這麼一座大房子。我不走,我看房子,繼續做我的花匠,也陪著舒鴻。他這麼個好小夥子,一個人呆在崗子上,怪孤單的。”

“您,您認識舒鴻?”

“怎會不認識?十幾年了,大家全圍著他轉,好些大人物,我記不清他們官銜了,還常來看他,醫生換了一撥又一撥。哎!可憐啊,舒鴻的身體還是爛掉了。”

“爛掉?”

“我記不住那些古怪的醫療名詞。誰也不願往舒鴻身上瞧,那簡直不是人的身體,他的臉最後也爛掉了。可是那小夥子真堅強,什麼時候都沒有傷心過,沒把自己當病人看。他工作起來簡直是玩命,可還抽空組織歌詠比賽、詩歌朗誦會什麼的讓大家開心。他能行動的時候還帶我種下一山坡的二月蘭,那花可真美,一年四季總開不敗,每個見到的人都喜歡。”

過去隱約露出了一些輪廓,任飛揚半驚半疑:“後來呢?”

“後來舒鴻讓他們把自己的腦子取出來,他們不肯。舒鴻很堅決,他說趁著他的腦子還沒有爛掉前,他想再多做些事。他們拗不過,隻好照辦了。嘿,你沒見過那架式,舒鴻的腦子泡在一個透明的罐子裏,上麵插滿了營養管,電極,探針什麼的。可是我敢打賭,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像舒鴻那麼美麗的腦子了,我每天都要看一看他,他腦子上的那些褶皺就和雪山融化的冰水一樣清澈。”

“他那樣還能工作嗎?”任飛揚的聲音混濁哽咽。

“怎麼不能?我聽他們說,他的智慧和經驗是無人能替代的。他是第一個進入木星引力區域深層的人。我想木星一定離這兒挺遠的。”

是很遠。舒鴻,航天局修改了木星考察方案,重新設計了星際考察飛船,開始利用小行星帶資源改造火星環境……這些成果裏你有多少貢獻?你在這個無人知曉的地方,與可怕的病魔進行著生死搏鬥。天啊,舒鴻,為什麼不告訴我實情,你在木星究竟遭遇到了什麼!

茶水從傾斜的茶杯裏流到地上,任飛揚沒有注意,他緊握茶杯的手不住顫抖。“他們都是哪些人?”竭力克製著哀傷與心悸,他想知道所有關於舒鴻的事情。

“讓我想想,國家宇航局、國家醫療急救中心、太空醫學研究院……”老人扳著手指數,忽然停下,直瞪任飛揚,“你真是舒鴻的朋友?”

“我當然是!您剛才不是看過我的證件嗎?我叫任飛揚,舒鴻也許提起過我。”

“任飛揚?任飛揚,那個天隼號的船長?”

“正是我。您知道天隼號的事?”

“誰不知道呢?關於那條船,每個人都不好受。”老人拿起桌上的一個鏡框,輕輕拭擦,鏡框裏正嵌著一幅天隼號的立體照片,“那時候舒鴻還有身子,他叫我把他抱到山坡上,就在那些二月蘭裏坐了一夜。”

我了解,我嚐到過同樣的痛苦,這全是因為我!因為我的錯誤!我對不起你。任飛揚抱住頭,過去撕裂著他的心,他仿佛又重經天隼號爆炸的瞬間。

音樂忽然停下來,屋子裏靜寂得有些可怕,仿佛幽暗的太空。任飛揚放開手,老人拍拍他的肩:“這事不能全怪你,太空裏的事,誰算得到呢?”

“可是,我……”

老人站起身:“你跟我來。”

這是二樓的一個大房間,房間裏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老人打開窗簾,陽光頓時充滿了每一堵牆壁,使這個纖塵不染的地方有了生氣。老人示意任飛揚向窗外看。

窗外是一片蔥鬱的綠色。遠處,冰河顯現出翠玉般的透明光澤。再遠,蒼青的山脈連綿不斷,山頂還有皚皚的積雪,戈壁變成狹長的灰色帶鑲嵌於山水之間。大自然用神奇的手在窗外做了一幅巨大的畫,它無邊無涯,色彩絢麗,洋溢著蓬勃的朝氣和旺盛的生命力。

任飛揚一時忘記身處何方。

“所有東西都搬走了。但我記得它們的位置,儀器放在這裏,櫃子在那邊……”老人來回走動,絮叨,“舒鴻最後兩年就住在這兒。”

任飛揚轉過頭,空寂的房間一下子變得溫暖而親切。他睜大眼睛,在牆壁和地板上到處都有舒鴻生存的痕跡,舒鴻的氣息。

那支曲子又響起來,非洲皮鼓的節拍與太陽風掀動地球大氣層的聲音混在一起,非常的激烈。

“他常說如果他有身體,像任飛揚那麼強壯的話,他無論如何是要回到太空中去的。”“他是這麼說的?”“是的,他說過。”老人環顧房間中的每個角落,“他雖然隻有一個腦子,可這陽光、雪山、樹木、河流,他全能看見,全能感受得到。對我們大家來說,他是個真正的人,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

真正的人!任飛揚噓唏不已,但他還是有些疑惑:“宇航局可以給他造個身體,這應該能做到。”

似乎過了很久,老人才回答:“他們試過,但不行。他的腦子像他的身體一樣不斷變異。對了,變異,他們用的是這個詞。他變異的腦子常發出奇怪的射線什麼的,好幾個護士受到輻射汙染。”老人停頓了一下,他無法確切地告訴任飛揚當時的情形,他看出對方正處於極度的悲傷中,便拿不準該把事情說到哪種程度。

“後來呢?”任飛揚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死了一個人。”老人盡量淡化事情,“舒鴻想控製腦子的異化過程,大家都幫他,可是失敗了。那個怪東西通過網絡控製了西部輸油管道,我不知道它是怎麼幹的,但它肯定想得到更多。舒鴻和它鬥了差不多一年,上個月他的異化過程突然加劇,甚至闖進了國防部的控製係統。舒鴻及時製止了它,而自己也犧牲了。”

任飛揚糊塗了:“犧牲?舒鴻戰勝了他變異的腦子嗎?您這不是說,舒鴻他是自殺嗎?”

“自殺?那是懦夫的行為!”老人激動,“舒鴻是個真正的勇士!他知道誰也不忍心切斷營養供給,那是防止他腦子變異的最有效方法,他知道沒人能下手,於是就自己幹了……”

老人再也說不下去,他扶住牆壁,哆嗦著大口喘氣。

任飛揚驚呆了。舒鴻!舒鴻!你怎能如此?你竟能如此!

全都明白了。舒鴻還是那個舒鴻,那個他熟悉的舒鴻,那個絕不膽怯困難、絕不動搖理想、絕不放棄事業的舒鴻。舒鴻“欺騙”了太空的夥伴們,包括流雲,那一定是怕自身的遭遇挫傷他們的積極性,打擊他們的自信心。肯定是這樣的。回憶過去,舒鴻所有的行為都清楚了,多年的懷疑一掃而光,一切怨責都不複存在,在任飛揚心底,隻有對死者無限的欽佩與懷念。舒鴻以名譽的犧牲來換取宇航員們征服土星的勇氣,他做到了,十二年來他一直被宇航員們當作“被榮譽征服的自私自利的家夥”,他作為反麵教材激勵了一代年輕宇航員。

舒鴻!我到現在才發現真相,我是多麼愚蠢與輕率!而你,你寧可忍受委屈,連流雲都對她隱瞞,你心裏想的全是別人啊!

巨大的悲痛淹沒了任飛揚,他真想大哭一場,為了舒鴻,為了這十二年來舒鴻吃的苦,為了他丟掉的天隼號,那飛船是舒鴻的珍愛,而竟然在他手裏毀滅了!

音樂陡然變化了旋律,它的活潑和熱烈實在不合任飛揚的心情。“您能讓這曲子停下來嗎?”他無法忍耐了。

“我從來沒讓它停下來。”老人解釋,“這是舒鴻寫的曲子。”

“舒鴻的曲子?”

“是的。他寫的。他寫完的第二天就犧牲了。這曲子就叫《天隼》。”

天隼!隼疾馳如風,天隼在浩渺無窮的太空展開它矯健的雙翼,它無所畏懼,它懷著對生命無盡的愛,懷著對未知世界的美好期待飛翔。

這不止是音樂,這是舒鴻心靈的旋律!天隼號雖然不複存在,但天隼存活著,存活在這音樂的每一個音符裏。

舒鴻!任飛揚克製著眼中的淚水,這音樂裏到處是舒鴻的影子,他怕自己就要當著老人痛哭了,急忙說:“我一直在找舒鴻,我有東西要給他。”

I

二月蘭一片片紫瑩瑩地開著,環繞著舒鴻。水晶墓碑在黃昏的靜穆天光中悄然佇立,那仿佛是舒鴻沉默的身影。

打開防護袋,任飛揚取出那個郵遞盒。流雲,他在心底溫柔地呼喚著,流雲,我替你送到了,我把你的心意傳達給他。我們所有人都誤解了他,他其實從未改變。他比我們想象的更堅強執著。他值得你愛。

任飛揚拆去盒子上的膠釘。

那是塊褐色的石頭,附卡上寫著:

舒鴻——

這塊小小的隕石來自土星環。

在那裏我停留了五天。我夢到你也來了。

你一定會來,你會回到太空來的,我相信。

——流雲

舒鴻!你這個傻瓜!她相信你!她愛你!你不該對流雲隱瞞啊,哪怕你隻剩一個頭顱,哪怕你隻存留一絲氣息在人間,她還是照樣會愛你的。她對你的愛絕不會因為你沒有身體而減少。

舒鴻!你這個笨蛋!

但是他感到了舒鴻濃重的愛,那份深沉的情懷出乎他的意料。拒絕愛人的眷戀,拒絕朋友的牽掛,隻是為了讓對方毫無羈絆的去追求理想。舒鴻寧願孤獨地迎接死亡。

任飛揚心潮翻滾,舒鴻!舒鴻!呼喚這個名字,如同呼喚天隼號的歸來,呼喚地球從月平線上升起,呼喚火星觀測站的回應,呼喚鮮活的生命和熱烈的愛情……他扶住墓碑,水晶冰涼而光滑。他慢慢撫摸著墓碑,撫摸著墓碑上的字,水晶在他手底漸漸溫暖。死者仿佛在這溫暖中複活了,微笑著站在他麵前,不止舒鴻,還有流雲。他們的氣息從花兒裏飄起,從泥土中升起,從那塊隕石上浮起。這氣息環抱著他,讓任飛揚重新看到他們。他們年輕的容顏美麗純潔,他們的表情欣喜而滿足。那是終於相聚的滿足,那是將全部生命奉現給事業的滿足,那是從未曾有過懷疑和畏懼的心靈的滿足。

望著他們,任飛揚感到一股激流奔湧在身體裏,衝擊著他僵死的心靈,使他靈魂深處高築的堤壩一處處崩裂。舒鴻的曲子又一次在他耳邊回響,他聽見隼的鼓翼之聲,這隻猛禽急速刺向蒼穹,攪起一股急驟的風。天空已出現明亮的金星,稍後,那裏便密布繁星。舒鴻和流雲化為一道耀眼的光芒穿過群星,向他目力不及的遙遠世界飛去。

那個世界神秘奇特,那曾是他追求的、魂牽夢縈之地!原來,真正膽怯的是他,動搖了理想、放棄了事業的人是他自己!任飛揚陡然一驚,他曾是舒鴻的助手,他了解舒鴻的理論體係和工作方法;他和流雲一樣是宇航學院的優秀畢業生,有著極其豐富的實踐經驗。這一切,就因為天隼號的事而付之東流了嗎?他不敢回到太空中去,不敢直麵自己的失敗,不正是懦夫的行為嗎?對於他,究竟什麼樣的生活才更有意義呢?

不知不覺中任飛揚挺直了脊背,他感到四肢充滿了力量。老人一直看著他,好像一夜春風吹開了積雪,他的麵容突然舒展了,像有隻看不見的手抹平了他臉上的皺紋和抑鬱,取而代之的是青春的自信和坦蕩。

任飛揚將隕石埋在墓碑下,連同那張卡片。

在他離去之刻,他輕輕摘下一枝二月蘭,別在衣襟上。

J

“月球宇航基地負責人收 文件210349號

經過十個月的訓練治療,任飛揚已全麵恢複,達到A級宇航員標準,可以參加飛行。

太空醫學研究院康複中心發”

良久,負責人的目光又落到《月球新聞》這份電子早報上,報紙已是連續第五天在頭版報道舒鴻的事跡。

在他窗外,地球正冉冉上升,雲霧繚繞之處是亞洲雄偉的高原和山脈,那裏是鷹的故鄉,那裏有一塊水晶墓碑永遠璀璨晶瑩。

負責人拿起書寫筆,直接在顯示屏上對文件做了批示。他寫道:

“歡迎歸隊!”

再改於97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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