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坦故事——以此文獻給阮帆和她的寶寶(1 / 3)

“你出生的時候,”媽媽一直喜歡用這個開頭,捏著我軟軟的手腳,拍我的臉蛋,若有所思或者假裝生氣道:“爸爸在土星呢,我可是差點就生不出你來。”

你又搞錯了,笨女人,爸爸在土衛六呢。我受不了這女人一千零一遍的囉嗦,蜷縮起我的身體,並且大聲地警告她。

媽媽立刻放開她的大手,惶恐地抱住我,連聲哄:“寶貝,怎麼了怎麼了?笑一個,不要哭。是不是想爸爸了?媽媽也想。你想不想?嗯,”她親吻我的額頭,“告訴媽媽。”

可是我才4個月啊,笨媽媽,我說話你聽得懂嘛。

爸爸常勸媽媽應該多關注科技節目,不要整天守著電視看古裝言情劇。每當這時,媽媽便挪動她龐大的身體,頗不屑地辯駁:“那我看什麼?科教頻道不是犯罪現場解析就是千年女屍解謎,對我們的孩子有什麼好處?”爸爸便無可奈何地笑笑,習慣性地扶正他的眼鏡,彎下腰貼住媽媽的腹部,“寶貝,你媽媽希望你不要有暴力傾向,要仁愛,人見人愛。”他的笑聲穿過皮膚,在子宮裏回蕩,非常溫暖明亮的聲音。我喜歡,我很想立刻跳到外麵去見他。於是他又笑起來:“寶寶在動呢,親愛的,寶寶很活潑!”

“那當然。”媽媽聲音充滿驕傲,“我說了這孩子皮實得很。從月球到土星,我就什麼事兒都沒有,你還攔著不讓我來。”

聶叔叔豪爽的聲音便夾雜進來:“他也是為你好,咱們氣站從來沒孕婦上來過,條件不成。”

“不成我還不是來了。”媽媽堅決:“要是在月球上等著分娩,我非瘋掉不可。現在多好,”她撫摸著隆起的腹部,子宮在她手下微微起伏,我被連帶著晃蕩,“我一到這裏就要生了。”

“不知道我們多擔心你。”聶叔叔說,“小薑整夜都睡不著。”

“你們什麼時候有過‘夜’?”媽媽反問,有點淘氣:“據說你們就是吃了睡睡了吃,吃睡間隙打打遊戲,不幹正經事。”

“要這樣我們早就被扔土星旋風眼裏了,我的弟媳婦兒。”聶叔叔的笑聲像鍾錘樣敲在子宮壁上,震得我渾身發麻,他真是個體力充沛的家夥。聶叔叔補充道:“哪兒能那麼輕鬆,還有甲烷呢。這些甲烷沒完沒了,沒了沒完,等你兒子的兒子的兒子都搞不定。”

媽媽冷笑:“嗬嗬,你毛病,我兒子幹嘛還和甲烷較勁。人家現在已經是明星了。”

人類在上個世紀中期證實土星的第六顆衛星泰坦上有大片的甲烷海洋,過了一個世紀後,他們才將這些甲烷作為燃料和宇宙大開發聯係在一起。然後,宇宙燃料開發公司就迅速在泰坦附近建起氣站,采集泰坦的甲烷,裝罐運走。

爸爸和聶叔叔,便是這樣一個氣站的管理者、工作人員和會計。偶然,他們也會得到燃料公司派發的其他任務。

“救援達爾文號?”聶叔叔的聲音遠遠飄來,含了一絲驚詫,“那不是一個探測器嗎?它怎麼了?”

媽媽便向她的護理兼節目策劃導播,有著清脆聲音的曉白阿姨說:“你不知道,他們這公司經常接些亂七八糟的活兒,公司一大,就要承擔社會責任了。”

“達爾文號在做一個重要的實驗。”曉白阿姨說,音調仿佛水在流動,我最喜歡聽她唱歌,媽媽說她會為我的節目配音,這讓我更加迫不及待想到外麵的世界去。“我查查,啊,有了——達爾文號土衛六探測器將在土衛六的海洋中釋放催化劑,以繼續十年前開始的地球生命起源模擬實驗。”曉白阿姨立刻就查詢到了達爾文號的資料,她的網絡數據鏈走的是傳媒係統,比氣站的高了好幾倍速度。

“模擬地球生命起源,”媽媽嘴角一定是帶著笑的,她注視我的目光得意洋洋,“我大學時差點選這個題目做論文。”

“民眾關注度0.309%。”曉白阿姨卻搖頭,“沒有傳媒會喜歡這個節目。還不如你的兒子,他的關注度又上升了0.15個百分點。”

“那是因為像我這樣瘋狂的女人不多吧。”媽媽大笑,“我的兒子會是在土星圈誕生的第一個孩子——他是土星人!”

“我們要下去。”爸爸的聲音在媽媽的笑聲中顯得軟弱無力,“達爾文號遇到麻煩了。”

“你什麼時候回來?”媽媽撒嬌,她是個美麗的女人,豐潤的麵龐上有大塊的妊娠雀斑,她有權力撒嬌。我喜歡伏在她暖暖的胸膛中,吮吸她香甜的乳汁,將她無盡的活力也一並吸走。

“搞完了就回來。”爸爸說。

“誰會想在零下200度的地方多呆。弟妹,你放心好了。”聶叔叔補充。

“我在這裏,我要生孩子了。”媽媽打斷聶叔叔的陳詞濫調,斷然下令:“你們必須早點從那該死的土星回來。”

“是土衛六。”爸爸第N次地糾正媽媽的語誤,“達爾文號有一些故障,控製上出了問題,初步斷定是機械性的。60個地球時,”他的聲音有些發飄,“達爾文號上的催化劑會泄漏,引發生態災難。”

“扯,總部這話你也信,什麼時候我們關心起土衛六的生態了。”聶叔叔將爸爸拉到一旁,“曉白姑娘,這不該在你的節目內容之中。”

“別緊張,我沒有搶新聞的任務。但我會通報我的主管。”曉白阿姨慢條斯理地說,“不過,等他反應過來,達爾文號的報道組已經第一時間報道這消息了。”

“也許。反正60個地球時內我們得讓達爾文號重新工作。走吧,小薑!”聶叔叔喊道。

“我的預產期也是在60個小時裏。”媽媽哼哼,“我可不管什麼土星土衛,薑霄雲,我隻要你回來!”

對於土星,媽媽真是不可救藥,我從沒有見過那麼笨的女人,居然死活分不清土星和土衛六。連我都清清楚楚了,土星是一顆好大好大的星球,能裝得下幾百個地球,而土衛六隻是一顆圍著土星打轉轉的大衛星。

“特別的星星。”爸爸神秘兮兮地說,“它有大氣,兒子,太陽係裏有厚密大氣的星星可是不多,尤其是衛星。”爸爸放音樂,嗚嗚咽咽的聲音讓我昏昏欲睡,曲子過度緩和了,仿佛陽光正在土星光環末端漸漸消失,小小的氣站重新被黑暗籠罩的時刻。“這是土星組曲,兒子,你要喜歡。”爸爸自鳴得意。

媽媽這時候就像個小女生那樣咯咯地笑:“你那麼肯定是兒子?”

“當然!”爸爸說,“他告訴我了。”

爸爸真是很聰明的人,隻有他能聽懂我說的話:隔著媽媽的肚皮,我在子宮深處呢喃,敘述從基因和血液中獲取的信息——呼吸、吸收、排泄、感知、記憶,我從一顆受精卵開始,發育出器官、肌肉、皮膚、骨骼;有那麼幾個地球日,我每分鍾就會生長出25萬個神經細胞,源源不斷的信息填塞進這些細胞,讓我充實,也更饑餓。子宮畢竟是太小的世界,我對它已經爛熟於心。

爸爸一邊傾聽著我的成長,一邊給我講土衛六的故事:漆黑的甲烷海洋緩慢流動著,甲烷雨潑灑在海麵上;陸地被一層沉澱了碳氫化合物的泥土覆蓋,平滑得仿佛有人用推土機碾過;厚密雲層的縫隙之間是暗紅的天空,到處充溢著甲烷氣化的煙霧,還有刺鼻的氣味。

“有人形容它是地獄。”爸爸說,“人類當年就是從這樣的地獄裏誕生的。寶貝兒,大自然沒有壞星球。”

我相信。聶叔叔已經在氣站工作了100個土衛六年,爸爸也工作了快50年——盡管土衛六的一年隻有16個地球日,但能呆上那麼久,我還是覺得他們很了不起。爸爸操縱的采集船,要穿越2700千米才能到達土衛六地麵,是艘了不起的飛行器。

土衛六的地表便在爸爸的聲音中一點點拚湊起來,連成整片不平滑的風景:沒有火星雄壯的山巒,也沒有木星巨大的氣旋,但是絕無僅有的地質與大氣結構,使這衛星有了“原始地球博物館”的聲譽。不過,零下200℃的低溫阻擋了大部分旅行者的足跡,因而土衛六得以保持住了人類發現它時的原始麵貌。

真好,我想到土衛六的甲烷海洋裏去遊泳,那不會比在子宮裏遊泳更困難。

爸爸他們走後媽媽無所事事,翻看著網絡上人們給她的留言打發時間。隨著她臨產時間的接近,留言驟然增加。曉白阿姨不得不調整直播的網絡數據鏈,以加快留言的速度。

“我是不是在做一件蠢事?”媽媽忽然問,往日堅定的語氣竟蕩然無存。

曉白阿姨一定在手忙腳亂地準備,她回答地心不在焉:“怎會,我覺得你聰明極了。”

“是嗎?”媽媽半信半疑,“我媽媽他們都很擔心,畢竟大家全是回地球生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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