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坦故事——以此文獻給阮帆和她的寶寶(3 / 3)

曉白阿姨利用這個空隙再搜索達爾文號。網絡是神奇的,達爾文號的所有報道不足190個搜索條,比起我的報道差了不是一個數量級。

“他們沒有跟隨的報道組,這不正常。”曉白阿姨相當地有新聞敏感度,“我會留神他們。”

“曉白,也許他們要低調……”媽媽在呻吟喘息間說。

“不,是媒體認為科學僅僅是小部分人的事情,與大多數人無關。”曉白阿姨搓動雙手,很是興奮:“如果我同時開兩個直播,我的主任會不會瘋掉?”

“版權。”媽媽提醒,幾乎要昏過去。

“知道。”曉白阿姨眼珠子骨碌碌亂轉,“這會子申請版權哪兒來得及,我就用老薑做引子,把這獨家新聞帶出來。”

媽媽對曉白阿姨的主意頗為讚賞,但她轉瞬就什麼都不想了,因為我已經完全進入了產道。那是一條狹窄崎嶇的通道,隻在很遠的地方有微弱的亮光,我被擠壓,非常不舒服。我的痛苦傳遞到媽媽身上,她也渾身疼痛著,喊叫起來。

低空飛行的采集船拖動達爾文號在粘稠的甲烷海洋中行駛,這太荒時代的文明景象會讓目睹者發抖,但爸爸和聶叔叔都習以為常。采集船收集甲烷的過程更為壯觀,我見過很多次後仍然為之著迷。

爸爸的網絡鏈接終於正常了。媽媽的分娩正在關鍵時刻。機器人醫生和曉白阿姨,還有一個四維攝像頭圍著媽媽打轉。媽媽咬緊牙關,艱難地做腹壓和提肛肌收縮運動。

氣站的產房布置得和地球上一樣,除了要用寬帶將媽媽牢牢捆綁在產床上以外,媽媽的分娩過程和其他人類婦女完全相同。我真不明白為什麼有那麼多人興致勃勃地擠在網絡上觀看。

“再加把勁兒!”曉白阿姨給媽媽打氣,“孩子就要出來了。”

但是我還在產道裏,俯屈、內旋轉、仰伸、外旋轉,子宮劇烈收縮著,將我和胎盤往外趕。媽媽的子宮那麼溫暖潮濕,當我必須離開的時候,我忽然戀戀不舍。

“呼吸,深呼吸!大口呼吸!”醫生冷靜地指揮著。媽媽居然還看了一眼鏡頭,她為了直播化了淡妝,即便在極度的痛苦中,卻還努力地擠出了一個笑容。

媽媽一定想早點看見我吧?這麼想著,我順了產道滑下去,臍帶纏繞了我的身體。

終於將達爾文號拖上岸。爸爸賴在采集船上不肯出去,聶叔叔大怒,再次動手打他。催化劑裝在一個長2米直徑半米的金屬罐中,單憑一個人的力量根本無法挪動,而采集船上的機械手臂需要安裝與操作。

“你他媽地要生小孩兒,可催化劑扔在這兒土衛六就該生小孩兒了,”聶叔叔狂暴起來仿佛雷神,他是我頑皮童年唯一害怕的人。“你要還是個男人就下去!”他狠踢爸爸。爸爸隻好穿上特種工作服。要抵禦土衛六惡劣環境的工作服零件眾多,沉重而笨拙,爸爸穿好後就跳出采集船,用一個助推降落器落到達爾文號旁。

雨停了。雲層散開,露出大塊桔紅色的天空,太陽與木星像是印在上麵的兩個淡粉圖案。爸爸說,那時他看著在陽光中漸漸清晰的海麵,山巒以及達爾文號,忽然有一種澎湃的激越的情緒產生,新生命將誕生的喜悅擴大到星球,到宇宙……如果不是那工作服的麥克直接與公司中央控製廳鏈接,爸爸簡直興奮得要引吭高歌。

“老聶,”他怪溫柔地對搭檔說,“把機械手放下來吧。”

“用力!已經看見孩子的胎發了!”

“深呼吸!”

“所有生理數據正常。”

我的頭慢慢伸過去,接近出口微弱的亮了。

達爾文號再次被打開,這次爸爸和聶叔叔沒費什麼麻煩就找到了催化劑罐。把罐子吊裝上機械手,緩緩拖出達爾文號,他們小心而快捷。

“這艘探測器可以做得更好一點。”離開達爾文號時候聶叔叔說,“真可惜,內部太糙了。”

“那得讓咱們公司讚助經費。”爸爸笑,模仿聶叔叔的口音,操縱著機械手,將罐子豎立起來,準備發送到采集船上去。

“要是這海裏長東西,咱們怎麼清理,扯,”聶叔叔望著2米高的催化劑罐,停頓幾秒,他放慢聲音問:“小聶,楊氏產甲烷球菌變種三號是什麼?”

爸爸愣了幾秒種,有些模糊的印象,但他不能確定,他需要網絡公共信息庫的支持。

“在這裏。”聶叔叔指指罐體底部一串標示文字後的幾個小字,“楊氏產甲烷球菌變種三號。你這學生物的,有印象嗎?”

“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再說我學生物的我和你急。”爸爸將通訊切換到氣站這條線上,曉白阿姨立刻接通了他。

“恭喜,是個男孩兒,6斤7兩。”曉白阿姨說。

“楊氏產甲烷球菌變種三號,馬上查查它。”爸說,聲音裏陌生的焦灼嚇壞曉白阿姨。

“你們沒事吧?”她關切。

“沒事,就是不知道這個叫楊氏產甲烷球菌變種三號的,你用你的網絡查查,你的比我們的好。”

那一瞬間,爸爸說他有種不好的預感。他和聶叔叔站在土衛六的海灘上,凝望著沒有生命活動卻並不荒涼的世界,不發一言。

兩個世紀前,在地球深海的火山附近,科學家發現了楊氏產甲烷球菌。這種細菌吸入火山口排放出的二氧化碳、氮和氫,釋放甲烷,完全不依靠有機碳生存。

作為這種細菌變種的楊氏產甲烷球菌變種三號,與它的祖先恰恰相反,它呼吸甲烷,主要釋放二氧化碳,土衛六是最適合它的環境。

“這就是他們打算在生命起源模擬實驗中使用的催化劑,”爸爸說,“曉白姑娘,不是我們認為的化學藥品或者物理手段,是直接在土衛六的海洋裏播種。”

“那有什麼問題嗎?”曉白阿姨有點不明白。

“很多問題。生命不止一種起源方式,而進化到擺脫自然的幹擾,能夠創造自然的那個物種,隻是在無數偶然中的必然。”爸爸無法在通訊中整理淩亂的思路,千言萬語,簡單成一句話:“我們人類不應該也不可能做上帝。”

一根管子伸出我的嘴裏,吸幹淨我的口腔。我深吸一口氣,外麵幹燥而寒冷。拖在我身後的臍帶被迅捷地切開,我沒有感覺到疼痛,但我知道,我與子宮的關係就這樣斷裂了。

“就是這麼個家夥啊?”媽媽的聲音。我抬起頭,是媽媽,我認出了她,美麗而聖潔。“他好醜,像塊抹布皺皺巴巴的。”媽媽笑,牽動傷口,笑裏帶著疼痛,好看。我裂開嘴,學著她的樣子。媽媽眉眼都笑沒了,搖動我的手。

“恭喜你做了爸爸,現在全宇宙的人都在看著你。”曉白阿姨的直播屏幕上,出現爸爸愕然的表情,曉白阿姨的畫外音繼續:“你有什麼要和熱心的觀眾說的嗎?他們可是一直關注著這個寶寶的出生。這是第一個在土星出生的寶寶,而且出生過程非常順利。”曉白阿姨似乎對媽媽沒有死去活來生下我感到遺憾,她事先準備的5種預案一個也用不上。

“我……”爸爸知道應該回答什麼,感謝媒體感謝觀眾感謝媽媽之類的話很體麵,但他說不出口,他滿腦子都是楊氏產甲烷球菌變種三號,我將與這些細菌一起在土衛六的星空下成長,前景模糊。

“薑先生?”曉白阿姨催促。

“我很忙,在救援達爾文號,這探測器要在土衛六的海洋裏撒播楊氏產甲烷球菌變種三號,吃甲烷的細菌,呼出二氧化碳,會改變土衛六的大氣結構,增溫,還有,土衛六豐富的有機物,會變異。”爸爸大聲地飛快地說,無法考慮修辭學。

他的聲音瞬間就從網絡上傳出去,如一石投波,驚起無數漣漪。

眩窗外是碩大的土星和桔紅的土衛六。爸爸呢?他怎麼還不來?我數著手指頭和腳指頭,反反複複。身旁的媽媽已經睡去。從土衛六回到七站,把催化劑罐放好,應該用不了那麼久吧?

爸爸躡手躡腳走過來。我聽到了他的呼吸,興奮得想抬頭看他,但我隻能伸展我的肢體,等待爸爸的臉在我的頭上方出現。他瞧著我,很不可思議的表情,伸出他的手,觸碰我的皮膚,立刻又縮回去,仿佛我是一個珍寶。“你好。”爸爸輕聲說,“歡迎你到泰坦來。”親親我的臉。他的表情終於舒展。

爸爸捏了捏媽媽的被角,“我把甲烷細菌的事情公開了,也許會有麻煩。可是不說,我做不到。”他把身子放平,挨著我和媽媽。幾分鍾後,他就打起呼嚕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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