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瘤(1 / 3)

文/淩晨

1

“不!不!我不行,我不行!”朱玫驚叫著,猛然睜開眼睛。

“怎麼了?朱玫你沒事吧?”隔離窗外的護士J立刻問。關切的聲音通過枕畔的喇叭傳出,溫柔地送進朱玫的耳朵。

“我,我……”朱玫結結巴巴,答不上來。周圍恬靜的天藍色牆壁與淡雅的象牙黃色機器,給她一種很不真實的感覺。“我在哪裏?”她問道,雙手一撐坐起來。床墊發出“格吱格吱”就要散架的聲音,似乎承受不了她的重量。朱玫皺眉,女人的天性立刻發作:“你們這床墊是處理品吧,彈簧都沒彈性了!”

“我早說要換,可申請報告多得填不完。”J苦笑,聲音采集圈也不怎麼好用了,朱玫的聲音聽上去幹癟而沙啞。J就有些牢騷:“誰叫這是月球呢,針頭線腦都必須從地球送來,核算成本,為個針線盒花的運費能抵得上我一個月工資。”

“啊,那是,東西真貴。”朱玫條件反應般應答,忽然翻身下床,“月球!你是說我在月球?”

“當然。”J點頭,“這裏是月球國際科學考察站酒海基地。”

朱玫愣住,走了幾步,又跳了跳,很是懷疑:“忽悠我吧?這兒重力比地球還正常。”

“這兒是月瘤區,月球的重力異常地帶。”J耐心解釋,“重力與地球北半球重力平均值所差無幾,在這裏能有最類似在家的感受。所以月球醫院設在了這裏。”

這幾句話並沒有安撫朱玫的不安,她反而更加焦躁。她衝到隔離窗前,敲擊玻璃。J打開所有的燈,讓朱玫看清楚自己。朱玫瞪大眼睛,盯住J。這讓J有些許不安,小心問:“你剛才是不是做了噩夢?”

朱玫沒回答,目光落到J身後,那裏有一扇門。門正被緩緩推開——清冷灰白的月麵,死一般的靜寂,一些縹緲的影子在那裏……“不!我不行!不要是我!”朱玫抱住頭,歇斯底裏喊叫。

“你鎮定一點!沒事沒事。”J勸,麻利地按下控製台上的兩個按鍵。貼在朱玫腰腹部的醫療監視帶立刻向皮下釋放鎮靜劑。藥力片刻間控製了朱玫的神經。朱玫有些昏沉,扶住隔離窗,瞅著那扇開動的門。

門外沒有月麵,隻是長長的白色走廊。走廊那頭過來兩位男士,前麵的瘦高個兒穿藍大褂紮紅色領帶,後麵的矮胖子著藍白格子襯衫帶黑色棒球帽。“嗨,J,她醒了是嗎?”瘦高個兒熱絡地招呼,隔著玻璃衝朱玫笑:“嗨,你好,朱玫。我是何斌,你的主治醫師。這位是基地副主任Milo。”他拍拍那矮胖子的肩膀,“他負責你的一切事務。”Milo不笑,隻是沉默地點頭。

主治醫師?兩個神情截然不同的男人,月球!朱玫按動疼痛得要爆裂的額頭,盡量保持理性,平穩聲音,問:“我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情?”

“你一點兒都沒有印象?”Milo反問。

“我,我……”那扇門又開了,那些影子在那裏晃動……朱玫揉揉眼睛,門好好關著,門上什麼也沒有。

“你摔得不算太嚴重,有些輕微傷痕,呼吸係統有點損害。還有沾染了大量月球塵埃。隔離是為了對你進行防疫和殺菌治療。”何斌是個樂天派,笑起來滿口璀璨的白牙,京片子透著一股子自來熟的親切:“別擔心,事兒不大,再有4個小時你就能搬到普通病房中去了。”

“等等,我在哪裏摔的跤,我完全記不得了。”朱玫敲打額頭,“我失憶了!”

“短暫的失憶症很正常。要我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我也會這樣。沒事兒沒事兒,你很快就會好起來繼續月球背麵的旅行。”何斌笑。

“你是說,我在月球背麵旅行時摔了一跤,然後就被送到這裏來隔離殺菌?”朱玫越聽越糊塗,趕緊問。

“月球塵埃非常細微,它們會侵入你的肺部,損害你的身體健康。如果塵埃進入基地,會影響基地各種設備的正常使用,造成不必要的損耗。”J插話,“清除它們很重要。”

“我他媽的不想問灰塵的事!”朱玫罵粗話,“我要知道,我怎麼會摔跤!而且摔在月球背麵!”

隔離間外沉默了幾秒鍾,Milo開口道:“這個也是我們想知道的。朱玫,我們找到你的時候,你已經失蹤4天。”

隔離間裏外的燈光暗下去,投影儀在朱玫對麵的牆上打出視頻:一個健康活潑的青年女子,正與3個同樣健康活潑的青年男子穿上密封野外服,戴上頭盔。那青年女子不時走來走去,非常好動——朱玫認出她正是自己。

“你在21天前登陸月球,是‘月球背麵’山地穿越隊的成員。”Milo說,“你們希望徒步穿越4座環形山,製作一部紀錄片。”

牆上的朱玫最後一個戴上頭盔,她調整輕便密封服上的各種外設備,微笑著走到氣閉門那裏,按下啟動扭。

“你們進展順利,直到8天前。那時我們失去了你們的無線電信號。”Milo輕描淡寫道,但朱玫從他表情上能夠猜想,月球基地中的人們曾經為他們怎樣的焦急。“我們馬上組織營救。動員了月球國際科學考察站的全部人員,終於把你們全都找回來了。”

“那很好啊,我的同伴們都還好吧?”朱玫問,記憶裏卻怎麼都沒有那些同伴的影像。

“還好還好,隻是還沒有醒。”何斌說,“放心吧。”

Milo搖頭,“你要和她說實話,老何,她遲早要麵對。”

“是什麼?”朱玫心裏一緊。“我的同伴們怎麼了?”

“他們深度昏迷,傷很重。還在重危病房監護。”何斌聳肩,“親愛的,你非常幸運。”

牆上,出現穿越隊的便裝照,小夥子們笑著,將朱玫圍在中間。朱玫一時心如刀絞。

“所以我們需要你,盡量回憶你們旅行的過程,所有的細節,”Milo說,“我們希望避免類似的事故。你們,”他壓低聲音,給朱玫一種壓迫感,“準備得本來是非常充分的。”

是的,準備非常充分,而且不是以探險為目的的旅行,主要的任務還是拍攝,大家都認為難度不大,直到,直到……

朱玫不住抽搐,她跌倒在床上。床墊又是“格吱”地巨響。

“閃光,我們看見了閃光,在萬戶環形山上。他們,他們要見我……”朱玫斷斷續續地說,汗水和淚水在她臉上混雜,她的眼前一片模糊,“他們要我去,去……”聲音低下去。

聲音采集圈忽然沉默了。看著朱玫還在顫動的嘴唇,Milo禁不住狠狠拍打了那儀器一掌。

2

萬戶環形山的三維地圖展開在朱玫麵前,但並不精細,畢竟萬戶直徑隻有60公裏,在月麵上實在微不足道,排不上衛星精密觀測的名單。如果不是因為它叫“萬戶”這個名字,中國人同樣不會注意到它。

一個好名字,朱枚想,便令這小山為國人矚目,萬戶知道了九泉下會很欣慰。這位明朝人膽子奇大,拿了兩隻風箏坐在一張捆綁了47支中國火箭的椅子上,命人點燃爆竹,試圖利用火箭的推力和風箏的升力升空。這試驗當然失敗了,但萬戶由此成為世界上第一個利用火箭推力飛行的先驅者,青史留名。

科學家做事,就有這麼股不怕死的拚命勁兒,富蘭克林也是這樣的,引雷電到自己手上,往好了說是大無畏大奉獻,往壞裏說那是無知者無懼啊。他們自己是怎樣想的呢?已經陷入對未知的癡想完全不能自拔了吧?

比如自己一心參加的這個“月球背麵”計劃,就沒想到過會出現問題。朱枚按動手邊的控製器,視頻更換為她的個人資料:便裝照片,家人照片,畢業典禮上的驕人笑顏,工作照片。她是28歲的電視台科教節目製作人和主持人,膽大心活,喜歡出新出奇,得過獎,也被不少人批評——說她的節目是遊走在科學與偽科學邊緣的怪胎,不求甚解隻求眼珠效應,誤導公眾。

這些批評朱玫全然不顧,不是聽不到,是根本不想陷入無謂的爭執,努力工作觀眾喜愛就是最好的辯解。至於在精英專家與普羅大眾之間如何選擇,這是問題嗎?所以朱玫想都不想就將“月球背麵”環形山專題策劃遞交上去,作為紀念中國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發射成功60年的係列策劃之一申報。

朱玫扭動身子,這些事情努力回憶,便隱隱約約出現在腦海之中。但總有些縹緲虛幻,似乎是在將另一個個體的人生經曆硬生生灌輸到她腦子之中。牆上明明是自己的一張笑臉,怎麼看怎麼覺得有PS嫌疑。

都是那暫時性失憶症鬧的,應該是腦震蕩吧?朱玫將視頻切回到月球上。萬戶東邊,一層層山脈過去是900公裏寬闊的東方海——月球背麵最東邊的月海,也是月球最年輕的月海,有30億年曆史了。東方海的複雜同心圓結構贏得月球地質學家的歡心,但因邊緣位置地球上不宜觀測,公眾對它的興趣不大。因而“東方海”的專題就沒有被批準。這件事情的印象倒很清楚,沒有含糊的感覺。

隔離窗外有人晃手。朱玫側過臉,是Milo。他舉起一塊書寫板,上麵寫著:“請盡可能多地回憶細節。”

細節。朱玫注意到Milo棒球帽上紅色的L形商標,以及襯衫領口繡著的小小“M”標誌。Milo有一張輪廓分明白皙的臉龐,如果年輕十歲可以用“英俊”二字形容,但現在已經中年發福,隆起的啤酒肚被皮帶生生按下一寸,顯示他徒有減肥的決心而缺乏實質性的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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