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瘤(2 / 3)

書寫板上的字更換了,醒目的紅色:“萬戶山!”

手觸屏上出現萬戶山放大的圖片。朱玫遲疑,終究是順著山脊往上,輕輕點了點。牆壁的大圖上出現一個紅點。朱玫在紅點旁寫道:“閃光,4~5個亮團,足球大小。”回眸,Milo臉上並無特別的表情,她繼續畫出亮團的位置和運動方向:剛開始是一簇,聚集在萬戶的側麵,隻是震動,像霓虹燈般閃爍;一分鍾後散開,降低了飛行高度。像是一張漁網拉開了,銀光閃耀的漁網,在灰白的月之背景上漂亮得不像話。

那些光團慢慢飛到自己頭頂,其實是眨眼間就到了,但給她的感覺卻是不可思議地慢,可能是她思維遲鈍了,看著它們一米一米地接近。這麼明顯的非自然的智力行為,正是自1958年人類發射探測器考察月球以來,一直期待的重大發現。

我一定是傻了。朱玫想。誰碰到這種事情都會發傻,等了快一個世紀!

“我沒留下視頻資料嗎?”她問Milo。職業習慣應該驅使她立刻將所見攝入鏡頭。以往在貴州發現華南虎,在珠江發現白暨豚,都是因為無可爭議的視頻存在才打消種種成見與懷疑。加上在月球發現地球外智慧生物,她運氣好得真是匪夷所思。

Milo搖頭。“不可能,我連看到小貓小狗打架都會用手機錄下來,何況這麼大的事情!”朱玫著急,忘記聲音采集圈的故障,嚷。Milo指指自己的耳朵,擺手。朱玫才意識到他什麼也聽不見。

太滑稽了,這兒全是老掉牙的設備,可每年國家對月球的預算都會增加10%,而單單是月球旅遊一項每年的收入額度就增加30%,這麼多銀子砸下來,都不能更換一張新床墊或者一個新的聲音采集圈,或許應該提醒法治節目的同事關注月球的資金審計過程……

“視頻都是雪花,被擦洗了。”Milo寫道。

就是嘛,我就知道自己不會失職,朱玫笑。視頻故障可以理解,1%不可解釋的真正UFO現象的一個特征,就是電磁場異常,在場電器失靈。那些光球撲下來的時候,自己周圍空間的物理特性肯定會有所改變。

“後來呢?”Milo問。

朱玫忙將發散的思維集中到光球上。後來,就被光團網住了。逃不掉。籠罩全身,手腳發麻。光在四周閃,在腳下閃,托著我漂浮到半空。看見他們……

“他們?月球人?能具體描述嗎?”Milo不緊不慢追問。

他們很模糊,裹在光裏麵。不高大,不強健,不怪異。3到4個,壓迫感,其中一個伸出手來拉我……冰涼的手,粗糙的皮膚,厚重的老繭,僵硬的骨骼,就像死屍……

“沒有體溫嗎?長得如何?月球上不會有僵屍。”Milo的話絲毫不給朱玫輕鬆感。

看不清楚五官,太強的光。沒有溫度,被那手牽著,仿佛是和死神在一起,心裏也是涼颼颼的。在光裏遊動,峭壁懸崖都在瞬間閃現消失,平坦的地麵一下子就穿透了,很大的空間,很多的他們……

“基地?”Milo斟酌用詞,試探的語氣。

是的,是一個基地。金屬牆壁金屬地板金屬飛行器。光消散了。他們清晰了。

“什麼樣子?”

“也就是一般外星人的樣子吧。”朱玫說,“沒什麼特別的。”

Milo望著她,目光鋒利。朱玫從沒有被這種目光注視,渾身如受針紮,百般不自在。“我,我真的說不好。沒法子具體形容,我畫給你看好不好?”說著,朱玫就畫起來。筆一旦拿起,就仿佛另有神仙在後操縱,竟然一點沒中斷地就畫完了,卻是個瓜子臉杏仁眼沒眼皮和鼻子的綠色生物,活脫脫科幻小說封麵上的外星人標準照。

“再讓我好好想想。”看到Milo眼中的失望,朱玫想這畫像肯定什麼地方不對頭,他們不會讓她有完整的印象,肯定幹擾了她的記憶。“催眠!”她建議,“催眠我就什麼都能想起來了。”

對UFO目擊者,研究者最喜歡的研究方式就是催眠,沒錯,催眠能夠快速激發出一個人的潛意識。

Milo看她的神情柔和了一些,“和你說了什麼?或者對你做了什麼?”這麼多字擁擠在寫字板上,像要打架。這其實才是Milo最關心的問題,前麵那些詢問都是鋪墊啊。朱玫蹙眉,似乎沒有做什麼,又似乎做了什麼,不過他們肯定說了些什麼令她驚悚的話,讓她害怕,害怕他們會就在Milo身後的門外站立。

“他們會來地球?一直監視著地球?取代人類?改造人類?”Milo的字更擁擠了,問號一個賽過一個砸在朱玫額頭。

朱玫搖頭,她想不起,不知道,頭痛得厲害。

Milo放下寫字板,示意朱玫安靜,比了個休息的手勢。

朱玫搖頭,她是惟一見到月球人的地球人,她怎麼可以休息。她得趕快回憶起來月球人想要做什麼,有沒有針對地球人的陰謀。

“催眠吧,對我催眠吧。”她再次要求。

3

何斌依然是微笑著進來,J心不在焉跟著。他們那一身標準的醫護人員製服讓朱玫想到她的同伴們。“他們現在怎樣了?”朱玫問。

“還在重危病房。不過有好轉的趨勢。別擔心。放輕鬆。”何斌直接把字寫在隔離窗上,行書又快又整齊,像老師勝過像醫生。

“我要催眠。回憶出我的遭遇。”

“不用刻意去回憶。你隻要熟睡,其他什麼都不要想。鬆弛狀態最好。”何斌說。

朱玫點頭,躺下,閉上眼睛,放鬆四肢。但是內心裏卻有什麼東西繃著,放不下來。他們為什麼要選擇我?同行的還有三個人,強健聰明漂亮的小夥子,為什麼不選擇他們?我和他們有什麼不同?職業,身份,影響力,性格,還有,性別?

床墊又“格吱”響。朱玫並不是有擇席毛病的人,當年去農村追尋華南虎的蹤跡,農家的門板、稻草墊子都睡過,照樣睡得天昏地暗人事不醒。尤其是露宿在南中國的星空下,山風和植物的氣味,還有夜鳥偶爾的婉轉,都讓睡眠更加愜意。

可是在這裏,除了床墊的噪音,什麼都聽不到,什麼也看不到,一屋子程式化的配置,就像任何醫院的隔離監控病房。

任何。朱玫的思緒,忽然停頓。那種恍惚的強烈感覺似乎找到了落腳點,頑固地要踩真切了。他們的相貌其實並不真切,他們可能變化成任何形狀,比如,一個溫和的大夫和一個愛絮叨的護士,還有一個嚴厲的調查者。可以的,所以要隔離,所以要壞掉聲音采集設備,有距離才不會有漏洞。他們就是眼前窗外的人,他們在試探她,在研究她。他們根本不用對她催眠,因為帶她來的路上就已經催眠。

是的,所以自己才老是覺得做節目製作的朱玫那麼不真實,那壓根就不是自己的真實經曆,隻是自己的想象。華南虎隻在半人工的保護區苟延殘喘,白暨豚早就上了20世紀滅絕動物名單,月球科考活動還沒有密集到要設置大型醫院的程度,這一切想象來源於科幻小說雜誌日積月累的熏陶,是的,沒錯,這一切都僅僅是想象。是他們讓自己以為真有此事。

他們給自己新的記憶,然後,把自己投放回地球人群之中去……不對,這樣說自己就沒有拍攝萬戶環形山的任務了?那自己怎麼會在月球上,解釋不通啊。

朱玫騰地坐起來,“4小時到了嗎?何大夫你說4小時後我就能搬到普通病房中去。”這些字在牆壁上個個如同巴掌大,很有氣勢。

“還早。這裏時間要慢一點。”

“因為是月瘤區?”

“對,月瘤區。”何斌順口說。

月球質量瘤,月表的較致密物質區,因此使該區域的重力異常。這並沒有什麼,地球上也到處有重力異常的區域,本來就隻有平均重力沒有“平常”重力一說。隻是月瘤分布很集中,重力異常到對低軌繞月衛星產生影響的地步。我知道這個,我很熟悉。我一直在設想,又是設想。朱玫心裏抵觸,好,我不做設想,但重力要異常到什麼程度才會影響時間?月瘤子能夠達到嗎?

何斌忽然走到角落裏去,那裏好像有通訊設備。他再次回到隔離窗前時麵容肅重,表情與Milo相似。“你的同伴們,”他停住筆,很悲傷地望著朱玫,以至於朱玫猜得到他將說的話語,“沒有搶救過來。我去處理一下。”也不待朱玫應答,便出去了。剩下J和朱玫麵對。

朱玫覺得自己應該悲傷悲切悲痛,最好能號啕大哭,可這些同伴是真的存在嗎?還是編造的幻象?她判斷不清楚,沒法子真的觸動感情那根弦,結果臉上就是一幅吃驚懷疑多於傷楚的表情。

J歎氣,“活著,要堅強!”她的字少,而且醜,表達方式簡潔地不像她。

朱玫問:“我們一起出去的視頻,失蹤以前的,我想看看。”遭遇時候的錄像可以清洗,遭遇前的錄像不應該有問題,即便原始錄像帶現場被毀,也總有發回基地的片段保存。

J不太明白。

“我想看看他們,多看看,和他們在一起工作的情形。”朱玫寫著寫著胸口就是一痛,倘若是真的,這些同伴就是被月球人殺死了,也許在月球人帶走她的時候就已經死了,所謂傷重急救都是假話,這是月球啊,沒有空氣寒冷刺骨的月球,外出作業服破個小洞都會帶來生命危險,何況從山脊上摔下去。是的,他們是滾摔下去的,整個月球車都翻倒過去,濺起地上的砂礫和塵土,細小尖利的石子劃開他們的衣服,空氣滋滋泄露出去,內外的壓力差將他們的肺壓成扁平……朱玫不敢想,眼淚湧出眼眶,濕潤了麵頰。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