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些難堪的寧靜的時候。
“你究竟怎樣辦?”吳仁民追逼似地問。
“讓我再仔細思索一下,”周如水沉吟地說,“我想我應該決定一個計劃。如果我決定不管家庭,我自然要找一個女子,我的確需要結婚。不過我又想回家去,那麼一切計劃都談不到了。”他的聲音裏帶了憂鬱,他似乎也害怕回家去。
“你回家去又打算怎麼辦?到鄉下去做改良農村的工作嗎?”吳仁民關心地望著他。
“我本來有這個意思,我想回到自己比較熟習的鄉村去,辦一些改良的事業。先從一個小的鄉村做起,然後再擴充到幾個鄉村。辦農場,辦學校,辦合作社,辦民團,因為那些鄉裏常常有土匪,民團也是需要的……”
“這也很好,不過我怕你一個人去做有困難,”吳仁民點頭說。
周如水臉上的表情變得更憂鬱了,他平日很少是這樣憂鬱的。他焦慮地說:“然而這是不可能的。我把這個意思寫信告訴父親,他就寫信來罵我說:‘你讀了這許多年的書,怎麼居然弄昏了頭腦想起歸農來了?你快不要再提歸農的話。幾個月以前有兩個首都農業專門學校畢業回來的學生跑到鄉下去,住不到兩個月就被人捉將官裏去,說他們是共產黨,把他們砍了頭。你要回來就快息了歸農的念頭罷。’這樣看來,即使回家去,‘土還’也是絕對不可能的了。”
“那麼你怎麼辦呢?”吳仁民的眼光就在他的臉上盤旋,使他無法逃避。
“我也沒有別的辦法,”他茫然回答道。
“我說就不要回去罷!”吳仁民直截了當地說。
周如水現出為難的樣子說:“不回去,良心上又好象過不去。兩個月以前我還在東京的時候,父親接連來了兩封信要我馬上回去,說八九年沒有看見我,不知道人怎麼樣了,很想看到我。他以為我在外麵讀了八九年的書,又在外國大學畢了業,很可以回省去做官了。”
“做官?我看你的性情決不適宜於做官,”吳仁民插嘴說。
“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我很躊躇。做官,我不願意;歸農,又不能夠。回家去什麼事也不能夠做。”他說著,心裏很焦慮,他也想不出一個兩全的辦法。
“那麼不回去好了。”
周如水並不注意吳仁民的話,隻顧自己說下去:“我想了好久,總想不到一個辦法。有時我竟然想不顧一切跑回家去,雖然明知道我回去於家人、於我自己實際上並無多大好處,我覺得要這樣良心才得安寧。”
“其實照我看來你沒有必須回家的理由。”
“你還不明白。父親年紀大了,近年來他的生意又完全失敗,家裏生活也不寬裕,父親很希望我回去幫助家庭。而且我有許多親戚,真正苦得很……大部分是寡婦……我應該設法幫助她們,我如果不回去,她們怎麼辦呢?”
“你回去又有什麼辦法?”吳仁民懷疑地側著頭問,表示不相信他的話。周如水回答不出來了。實際上他是沒有一點辦法的。這時候他的腦子裏隻有“良心”兩個字,究竟良心是什麼,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有人把他所謂的良心仔細地分析給他看,他也會失笑的。
吳仁民覺得再和周如水講下去,隻是浪費精神,便壓住怒氣,淡淡地對他說:“好,你回去好了,我讚成你回去,最好早一點動身。”
周如水不知道吳仁民說的是反麵的話。他以為吳仁民真的主張他回家去。他聽見別人讚成他回家,他自己倒又躊躇起來了。先前他覺得非回家不可,這時候卻覺得回家去是太不行了。尤其是拋撇了他所喜歡的張若蘭回家去,和他的醜陋的妻子過無愛的生活,這思想是他所不能夠忍受的。他惋惜地說:“我回到家裏恐怕就沒有機會再出來。而且我的計劃,我的誌願,都無法實現了。還有她……”說到這裏他馬上住了口。
吳仁民也不去注意這個“她”字究竟指誰,因為在口語裏他分辨不出周如水說的是“他”字或“她”字。他隻是譏笑地說:“你不是在說犧牲,說良心上的安慰嗎?還顧得這些小事情?”
周如水不說話,心裏很難受。
“你到這裏來,寫了多少字?”吳仁民覺得無話可說,忽然想起這件事就問道,同時他也想換個話題和周如水談點別的事情。
“原稿紙不到兩頁,算起來不過六百字,”周如水淡淡地回答道。
“怎麼這樣少?這個地方很宜於寫作。”
“我本來也是這樣想。誰知剛剛到這裏,就遇見了她”說著,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那麼我勸你還是放棄了回家的念頭罷,同她結婚好了。我看你已經入迷了。”吳仁民看見他笑起來,以為事情有了轉機,他會改變主意,便又誠懇地勸他,希望他走幸福的路。
“這個我還不能夠決定,我的問題很複雜,須得有長時間的思索才可以避免他日的後悔。”周如水的臉上依舊沒有堅決的表情。
“你已經想過好幾年了,”這許久不說話的陳真忽然站起來用響亮的聲音說,“可是依舊象現在這樣地沒有結果。你的所謂的良心,好象一個紙糊的燈籠,戳破了是不值一文的。這良心,仔細分析起來,就是社會上一般人的毀譽。你想著怎樣做就不會引起社會上一般人的非難,甚或會引起他們的讚許,於是你就自以為得到良心上的安慰了。你是沒有勇氣的人。你沒有勇氣和現實的痛苦的生活對麵,所以常常逃避到美妙的夢境裏去。我不象你,我要在痛苦的現實裏生活下去。你以為我對我的父母就沒有一點愛慕嗎?你以為我是一個殘酷無情的人嗎?不,絕不是這樣,我也很知道愛我的父母。然而我生下來母親就死了。我隻有一個愛我的父親。在十六歲離家的時候我也流過眼淚。不到兩年父親死了,家裏接連來了幾封電報叫我回去,我也不理。我這樣做自己也感到痛苦,但是我並不後悔,我這個身體是屬於社會的。我沒有權利為了家庭就放棄社會的工作。我不怕社會上一般人的非難,我不要你所說的良心上的安慰,我和你是完全兩樣的人。但是我也有我的滿足。我把我的愛,我的恨,都放在我的工作上,將來有一天我會看見我的成績,我的愛和恨會有什麼樣的影響。”他說這些話,態度非常堅決,他的緊握著的拳頭象鐵塊一般。他挺直地立著,顯得非常有力,好象是一座塑像。
“你也許有理,”周如水含糊地說,因為他覺得他沒有話可以駁倒陳真了。他一方麵是感動,一方麵又是痛苦,他不能夠看著陳真把他所崇拜的良心分析得那樣不值錢。
“真,你和他談這些有什麼用處?我們愈對他解說,他就愈弄不清楚。”吳仁民把周如水的話通盤想了一番,他似乎看透了周如水的心。他知道和周如水再辯論下去,也不會有什麼結果。他有些可憐周如水,但是他不願意再談論這件使他們大家都不愉快的事情。他說話時還帶了一點怒氣,然而這怒氣已經是很淡很淡的了。“如水這個人服的不是理論,是事實。我們的話他聽不進去。但是張若蘭,她也許有辦法……”
“張若蘭?哼!我就不相信,”陳真冷笑一聲,打斷了吳仁民的話頭。他還想說下去,房門上忽然起了短而輕的叩聲。
“她來了,”周如水站起來低聲說,露出快活的但多少帶一點激動的笑容走去開門。一切不愉快的思想都飛走了。
房門一開,外麵現了張若蘭的苗條的身子,她溫和地微笑著。
“原來這裏有客,我不打擾周先生了。回頭再來罷,”她剛要走進房間,看見裏麵有男人的背影就停了腳步遲疑地說。
“不要緊,請進來。都是熟人。陳真和仁民你都見過。請進來坐坐罷,”周如水聽說她要走,就慌張起來,連忙殷勤地挽留道。
張若蘭也不再說話,隻是唯唯地應著。她走進來,和他們打了招呼,便在一把桃心木的靠背椅上坐下,正坐在陳真的斜對麵。
“好久沒有看見密斯張了。前幾天在劍虹那裏聽說密斯張搬到這裏來住。瑤珠很想來看你。本來她在家裏很悶,也該到外麵玩玩,隻是她這幾天身體不大好,所以沒有來,”吳仁民看見眾人不開口,便客氣地對張若蘭說。
“要吳太太從那麼遠的地方來看我,倒不敢當,”張若蘭客氣地回答,她的臉頰上因微笑現出了酒窩,這把周如水的眼光吸引住了。周如水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她的臉頰。但是她完全不曾注意到。她隻顧說下去:“我早就想到你們府上去看吳太太的,隻是我忘記了你們的新地址,前兩天才從劍虹先生那裏問清楚了。”歇了歇她又問:“吳先生近來還在寫文章嗎?好久沒有在雜誌上見到你的大著了。聽劍虹先生說,你近來在翻譯一部《法國革命史》,很用功。”
“那不過剛剛開了頭,近來因為瑤珠身體不好,所以我的工作也做得很慢。”
“吳太太的身體素來不大好,應該多多休息。近來沒有什麼病痛罷?吳先生,你最好勸她到這裏來住幾個月,對她的身體也有好處,”張若蘭懇切地說,她很關心吳仁民的妻子的健康。
吳仁民感謝地看她一眼,然後說:“其實她也沒有什麼大病,就是身體弱。不過她有一個壞毛病,她愛操心。無論什麼事情,她總要親手去做,一點小的事情,也不肯放過。她對我太好了,我的一件小事情也要她操心。我勸她,她總不肯聽我的話。她的固執就和陳真差不多。陳真拚命摧殘自己的身體,我們勸他,他也不聽。他這個人也是沒有辦法的,”吳仁民覺得自己的語調漸漸地變得傷感了,便突然把話頭拉到陳真身上,同時又望著陳真一笑,使聽話的人忘記了瑤珠的事情。
“你真正豈有此理,居然當麵罵起人來了!”陳真帶笑地接嘴說道。
這一來眾人都笑了,就這樣驅散了房裏的憂鬱的空氣。
“是的,吳先生的話並不錯,陳先生的身體的確應該當心。我們看見他的書一本一本地接連出版,好象他寫得比我們讀的還要快。我就有點替他耽心。劍虹先生常常對我們談起這件事。劍虹先生說陳先生好象是個不知道未來的人,陳先生,你說對不對?”張若蘭說罷,關切地看了陳真一眼,略略低下頭去微微一笑。
陳真用感激的眼光回看她,他的臉上忽然有一道光掠過,他微笑了。他自語似地說:“總之,你們都有理……”還有一句話卻被他咽在嘴裏了。
“陳先生,你近來不常到劍虹先生那裏去罷。佩珠那天還談到你,還有蘊玉,她也……”張若蘭吐字非常清楚,她說普通話不大習慣,所以說得很慢。陳真沒有注意到這個,因為這時候他略略仰起頭看天花板。他不等她說完便插嘴說:“我近來事情多些,所以沒有到劍虹那裏去。密斯張一定常去的。佩珠近來還好罷。還有那位密斯秦,近來看見嗎?”蘊玉就是密斯秦的名字,因為張若蘭剛才提到她,所以他也問起她。他知道她是張若蘭的好友。而且他曾經根據《三個叛逆的女性》“注釋◆◆◆1”這書名,給他在李劍虹家裏常常看見的三個少女起了“三個小資產階級的女性”的綽號。那三個少女就是:張若蘭、秦蘊玉和劍虹的女兒李佩珠。他覺得一珠,一玉,一蘭,恰恰可以代表小資產階級的女性的三種典型,所以給她們起了這個綽號。
“啊,”張若蘭帶笑說,“說起蘊玉,她就在這裏。我們隻管談話倒把她忘記了。她現在還在我的房間裏。她不知道你們兩位也在這裏,她聽見我說周先生在這裏,她想見見周先生,所以要我來問一下。”她把眼光掉轉到周如水的臉上問道:“周先生,就是我上次和你說起的那個同學。你願意見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