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如水的眼睛這些時候就不曾離過張若蘭的臉頰,現在聽她說秦蘊玉要見他,心裏高興得了不得,連忙站起來催促似地說:
“那麼就請密斯張馬上把她請過來罷。”
張若蘭帶笑地答應著,出去了。門開著。周如水懷著一顆跳動的心等了一會,張若蘭伴著一個比她稍微高一點的女郎走進來了。
在陳真的眼裏現出了那個曾經對他表示過好感的姑娘的豐姿:一個長身玉立的女子,一張瓜子臉上並沒有什麼特征,因為各部分都安置得恰到好處。是一個明眸皓齒的女郎,而且打扮得很摩登,燙頭發,畫細眉毛,抹粉,還擦了鮮豔的口紅。她穿著一件黃色印度綢的小花的長旗袍,腳上穿的是一雙高跟鞋。“又是一個小資產階級的女性,劍虹家裏的三女性這裏已經有了兩個了,”陳真想著,忍不住在心裏暗笑。
吳仁民也認識秦蘊玉。所以張若蘭單把周如水給她介紹了。周如水非常高興,他把她們兩個讓到那張大沙發上麵坐下,自己卻坐在旁邊的靠背椅上。他非常注意秦蘊玉的說話和舉動。他馬上覺得秦蘊玉很可愛,不過他也明白她是一個不容易對付的女子。秦蘊玉雖然比張若蘭更美麗,更活潑,但是她的鋒铓太露,倒不如張若蘭穩重一點好。張若蘭帶了不少東方女子的溫淑的風味。
秦蘊玉的嘴厲害。她和周如水雖是初見,卻很大方地對他發出不少的問話。但同時她又不使別的客人冷落,她的眼光好象就在房裏每個人的臉上不斷地輪流轉動一般,使每個人都覺得她在對他說話。有她這個人在這裏,房裏就顯得十分熱鬧了。她和周如水談得最多。她問他關於日本的風俗人情,又問起日本文壇的現狀以及他對於日本作家的意見,因為她是研究文學的。周如水自然詳細地一一回答了她,他並且趁這個機會把他所崇拜的童話作家小川未明大大讚揚了一番。但是她對於這位作家並沒有多大的興趣。引起她的注意的還是那位以《放浪記》出名的青年女作家。於是周如水又從箱子裏取出那個女作家的半身照片給她看。同時周如水又簡略地敘述從下女變成日本近代第一流女作家的她的放浪生活,又敘述他和她的會見,並且提起她在書中說過的“男人都不是好東西”的話。這些話果然引起了眾人的注意,尤其是給秦蘊玉喚起一種渴望,這渴望究竟是什麼,她自己也說不出來,隻是她覺得心裏有點空虛似的。
“在中國,生活太沉悶了,”秦蘊玉自語似地低聲歎息說。
“其實活在世界上就不見得不沉悶,”陳真嘲笑地說。
“為什麼?”秦蘊玉忽然掉過頭看陳真,她的鋒利而活動的眼光不停地在他的臉上閃動,逼著他答話。
“因為我住在日本就跟住在中國一樣,”陳真避開了她的眼光冷冷地答道。
“這是偏見,我不讚成!在日本究竟好得多!”周如水馬上起勁地打岔道。他在日本住了七年,得到的全是好的印象,所以他看見人就稱讚日本的一切。
“那麼你問問仁民,他也在東京、京都兩處住過幾年。難道他也有偏見?”陳真搶著爭辯道,但是他並沒有動氣,臉上還留著笑容。
吳仁民正要開口,卻被秦蘊玉搶先對陳真說了:
“陳先生,你一個人是例外。讀你的文章就知道你這個人不會有什麼愉快的思想。”
“然而我也常常在笑。有時候我也很高興,”陳真平靜地,甚至帶了嘲弄的口氣說。
“我不相信!這是不可能的,”秦蘊玉努了嘴答道。
“這就怪了,密斯秦,為什麼你會不相信?為什麼又不可能呢?”陳真笑起來,他對於她的故意追逼的問話倒感著興味了。他平日最討厭沉悶的談話,卻喜歡熱烈的辯論,即使是強辯,他也不怕。
“因為你的文章我差不多全讀過。我知道你是拿憂鬱來培養自己的。你那股陰鬱氣真叫人害怕!”秦蘊玉側著頭,用清朗而緩慢的聲音,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那麼你不要讀它們就好了,”陳真依舊淡淡地說,可是他的心境的和平被她的這段話擾亂了。憂鬱開始從他的心底升上來。他努力壓製它,不願意讓她看見他的心境的變化。他甚至挑戰似地加了一句:
“我不相信我的文章你全讀過。”
秦蘊玉微微一笑,正要開口說話。張若蘭在旁邊露出一點不安的樣子,把身子靠近秦蘊玉,輕輕地在秦蘊玉的肘上一觸。秦蘊玉略略回頭看了她一眼。
“陳先生,你不相信,哪天到我家裏去看!你的書我本本都有,而且讀得很仔細。你不相信,可以問她!”秦蘊玉說,她帶笑地指著張若蘭。
張若蘭本來希望她換一個話題來說,但是到了這時候卻不得不開口了:“是的,陳先生,她說的確實是真話。我還借過幾本來讀過。”
陳真說不出話來。他有點窘,心裏想:三女性中的兩個在一起,說出話來都差不多。吳仁民和周如水在旁邊看見他的窘相,不覺感到興趣地笑了起來。
張若蘭在秦蘊玉的耳邊低聲說了兩三句話,秦蘊玉回頭微微一笑,然後掉頭去看陳真。她稍微側著頭,兩隻亮眼睛就在他的臉上轉動。她也跟著他們在笑,用手巾掩了口,全個身子因了笑而微微地顫動。
陳真的眼光透過眼鏡在她的臉上和身上掃了一下,心裏想:“三女性中倒是玉最能引誘人!”但是他馬上又把眼光掉開,去看掛在牆壁上的房間價目表,不再想她了。
“陳先生,我覺得你的每本書裏麵都充滿著追求愛的呼號,不管你說這是人類愛也好,什麼也好。總之你也是需要愛的。我想,你與其拿憂鬱來培養自己,不如在愛情裏去求安慰。劍虹先生也說你故意過著很苦的生活,其實是不必要的。你為什麼不去追求愛情?為什麼要這樣地自苦?陳先生,你為什麼不找個愛人組織一個小家庭?我不相信就沒有一個女人喜歡你!”秦蘊玉對陳真說。但是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吳仁民打斷了:
“密斯秦,算了罷,你對他說這些話,就等於對牛彈琴。我們剛才還勸過他。他連生命都不要,還說什麼愛情?說什麼女人?他這個人好象是一副機器,隻知道整天轉動,轉動……”
陳真沉默著,他的臉上帶著微笑,但是他的心開始在痛了。
秦蘊玉依舊側頭看陳真,一麵回答吳仁民道:“我不相信陳先生就是這樣的人!方才周先生不是說《放浪記》的作者寫過‘男人都不是好東西’的話嗎?這句話是很可玩味的。世界上沒有一個男人不需要愛情。不是我們故意挖苦男人:每一個女人總有許多男人追逐她,死命地糾纏她,不管她愛不愛他。那樣的男人到處都是。”她說了又抿嘴笑起來。
陳真的心依舊是很平靜的,他微笑地望著她,並不注意她的話。他知道她的話是有根據的。他記得劍虹告訴過他:她在學校裏受過許多同學的追逐和包圍,她每天總要接到幾封不認識的景慕者的情書。她現在成為這樣的女子,和這種環境也有點關係。所以他對於她的過度的大方和活潑,完全了解,一點也不奇怪。不過他心裏暗想:“如果你要來試試你的玩弄男人的手段,那麼你就找錯了對象了。”
周如水不能夠忍耐了,便跟秦蘊玉爭辯起男人和女人的好壞來。他是這樣的一個人:心裏有什麼話,口裏總得說出來,聽了不合意的話總要爭辯幾句,不管和他說話的是什麼人。秦蘊玉的嘴也是不肯讓人的,不過她的戰略比周如水的厲害。她說幾句正經話,總要夾一兩句玩笑的話在裏麵,等周如水快要生氣的時候,她又使他發笑了。這其間吳仁民和張若蘭也各自發表他們的意見,來緩和這場爭辯。陳真不再同秦蘊玉爭論了,他靠在躺椅上旁觀著。
話題從來是愈說愈扯得遠的。後來他們又談到那個下女出身的女作家,周如水看見有機會誇耀他在日本的見聞,自然不肯放過,便說:“在咖啡店的‘女給’中也有幾個了不起的人物,而且在那裏麵也有知道人類愛的,這也可以給陳真的主張作個證據。”他說著便對陳真一笑,其實陳真並沒有對她們正式發表過他的主張。“記得有一次我去看一個日本友人,同他一道出來,走到一個小咖啡店裏。一個年輕的女招待來招呼我們,坐在我們的旁邊談了許多話。我的朋友問她為什麼要做女招待,她的答複是出乎我們意料之外的。她說,她愛人類,尤其是愛下層階級的人。因為那般人整天被資本家榨取,又受到社會的歧視,整天勞苦,一點快樂也得不到,隻有在這一刻到咖啡店裏來求一點安慰,所以她們做‘女給’的便盡力安慰他們,使他們在這一刻可以得到一點安慰而暫時忘掉生活的痛苦,或者給他們鼓舞起新的勇氣,使他們繼續在這黑暗的社會中奮鬥。她又說:‘我不是來供人玩弄的,我是因為可憐人才來安慰人的……’她滿口新名詞,什麼‘布爾喬亞’,什麼‘普洛利塔利亞’,說得非常自然。她的年紀看起來至多不過十七八歲,相貌和舉動都有不少的愛嬌。我的朋友說,她可能是一個社會主義者。以後我也就不曾再遇見她了。想不到日本還有這樣的年輕女人。”
“可惜周先生以後沒有去找她!說不定將來她又是一個第一流的女作家呢!”秦蘊玉說。
“可惜密斯秦不是男人。如果密斯秦是男人,我想你聽見這個故事,一定會到日本去找她,”周如水笑著說。
“是啊,我如果是男人,我一定要做一個有勇氣的男人。我想到哪裏就要做到哪裏。象那些做起事來老是遲疑不決、一點也不痛快的男人,我看也看不慣!”秦蘊玉熱烈地說。她不住地點著腳,兩顆黑眼珠靈活地在周如水的身上輪了一轉,又轉注到陳真的平靜的臉上,最後她又把眼睛掉去看張若蘭。在從陳真的臉上移到張若蘭的眼瞳上之間,她的眼光還在吳仁民的臉上停留了一下。她常常這樣地看人,她常常以為自己比男人高貴,因為好象每個男人都有所求於她。她說以上的話是指一般的男人說的,不是特別指周如水,事實上她並不知道周如水的性格。然而陳真卻以為她是在挖苦周如水。至於周如水自己呢,他一點也不覺得這些話有什麼觸犯他的地方,因為他相信自己是一個勇敢的人。
他們又談了一些話。周如水留這幾個客人在他的房裏吃了晚飯。晚飯後他約他們到海濱去散步。
這是一個月夜。半圓月已經升在海麵上了。前麵是一片銀波,在淡淡的月光下動蕩著,象數萬條銀色鯉魚。
在海邊散步的人並不多,有兩三對年輕的夫婦往來談笑,他們都是海濱旅館的客人。還有幾個小孩在那裏撲打。這五個人在石級上坐了一些時候,又起來閑走了一會。他們一路上談了好些話。這其間以秦蘊玉和周如水兩人的話最多,而陳真的話最少。
後來陳真告辭回去了。周如水挽留他,但是他一定要回去。吳仁民也說要走,因為他的妻子身體不好,他們兩人便一道走了。他們還趕得上最後的一班火車,從這裏步行到火車站還要花去三十多分鍾的時間。臨走的時候陳真聽見秦蘊玉問他為什麼近來不到李劍虹那裏去,他回答說沒有時間。她又說要到他的家裏去看他,又請他到她家裏去玩,同時還邀請了吳仁民和周如水。他們都答應了,他也隻好說“有空一定來”。
他們去了。秦蘊玉被張若蘭留了下來,她就睡在張若蘭的房裏。
“注釋1”《三個叛逆的女性》:郭沫若著的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