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凡晚上回到出租屋就像在上海讀書時回到了學生宿舍,連鞋都沒脫,往床上一倒。他正在想著這一天究竟發生了什麼,還沒想好開頭,人就睡著了。昨夜跟韋麗見麵一夜沒睡,晚上又喝了點酒,鄭凡實在撐不住了。
夜裏鄭凡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走了很遠的路,喝了很多水,終於汗流浹背地來到了一個盛開著鮮花的廣場,廣場上鼓樂喧天彩旗飄揚,幾百對穿著燕尾西服和潔白婚紗的青年男女正排隊走向廣場中央,一場驚世駭俗的集體婚禮即將開始,鄭凡像小偷一樣擠進隊伍,一個維持秩序的警察手裏拎著警棍很不客氣地將他拖出隊伍,並且凶狠地教訓道,“集體婚禮是政府舉辦的,你要是存心破壞搗亂的話,我現在就把你銬上!”說著就在腰裏摸出了錚亮的手銬,鄭凡苦苦哀求說,“我不是來搗亂的,我是真心實意來參加集體婚禮的!”周圍陶醉於新婚幸福的青年男女們都忍不住笑了起來,警察也笑了起來,“就你這模樣,還參加集體婚禮,新娘子呢?”這時鄭凡才發現自己隻是一個孤家寡人,身上套著十三歲那年被鎮執法隊長踹倒在地時穿的那件髒兮兮的藍布褂子,而且上麵還有一塊雞屎汙跡,鄭凡從懷裏掏出結婚證,說我有證,警察連看都不看一眼,“網上打賭賭來的結婚證,是假的,玩遊戲也當真?你腦子起霧呀!”接下來的夢很混亂,韋麗變成了動漫女人,在電視屏幕上機械而僵硬地蹦跳著,說話聲音像鳥叫,聽不懂;過了一會兒,自己又在鄉下的山場上跟父親一起采摘起了核桃,好像父親對他說,賣了核桃後,就給他買一個越南女人做老婆……
第二天早晨的陽光如期而至,醒來的鄭凡望著窗外陽光久久發楞,他沉溺於夢境中的細節,始終想不明白自己已經結過婚了。想不明白就不想了,現在需要的是麵對現實,鄭凡起床後到院子裏的水龍頭邊洗好臉刷好牙,掏出手機準備給韋麗打一個電話,正在考慮說點什麼時,韋麗的電話來了。
跟韋麗一同在家樂福打工的小雯被一個四十多歲的網絡騙子騙去了三千塊錢,還騙去了身子,小雯懷孕後,鑲著一顆拷瓷牙的網絡騙子徹底消失了,小雯姑娘在韋麗拿證的這天晚上,一時想不開,爬上六樓樓頂準備一跳了之,小姐妹們嚇得抱在一起,哭成一團,超市經理苦口婆心勸說小雯想開點,為一個騙子跳樓,不值,可沒用。小雯跳樓前荒唐無理地非要見韋麗一麵,她要當麵責問韋麗憑什麼自己在網上遇到了騙子,韋麗遇到的就不是騙子。
黔驢技窮的經理隻好給韋麗打電話。
跟著經理的車趕到現場後,韋麗對小雯說,“你先下來,我正在調查‘流落街頭’是不是一個騙子,落實了後,我陪你一起跳!”
小雯見韋麗已經懷疑網友是騙子了,心裏好受了許多,所以在放棄自殺後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韋麗,你遇到的肯定是騙子,網上的男人沒一個是好東西!”
經理自作多情地附和著,“對,沒有一個好東西。我從來不上網。”
韋麗嗆了經理一句,“大庭廣眾下的騙子比網上的騙子更多。”
一夜未睡的韋麗在電話裏跟鄭凡說了一下事情的大概,並強調小雯目前情緒還是很不穩定,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經理讓她看住小雯,防止她想不開再做蠢事,韋麗很疲倦地說,“我還要陪小雯幾天,真的很對不起!”
鄭凡很輕鬆地說,“隻要小雯不跳樓,沒問題!”
拿了證的第二天,鄭凡一整天依然很恍惚,他沒覺得自己已經走進了一樁婚姻,隻是覺得打賭贏了。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他對下一步生活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韋麗不過來,可以讓他冷靜地把有些問題想清楚。他住的地方離舒懷最近,無所事事的晚上,他準備找舒懷聊聊,可出了門,轉念一想,舒懷也許跟悅悅正在享受夜晚二人的浪漫愛情呢,去了不是攪局嘛,於是他騎著一輛剛買的二手自行車去找黃杉了。
黃杉租住在帶廚衛的一居室筒子樓裏,見鄭凡來了,他有些意外,“怎麼,新婚蜜月就玩逃婚?”
鄭凡說了昨晚事情的真相,黃杉拍著鄭凡的肩頭,說,“你小子有福!酒醒了後,我琢磨出來了,韋麗真的不錯!”
鄭凡說,“我好像還在夢遊,畢竟沒結過婚,長這麼大,連戀愛都沒談過,一點經驗都沒有。”
黃杉吐出嘴裏的煙頭,“跟韋麗不算戀愛?”
鄭凡說,“最起碼到現在為止,我也不知道算不算。”
“確實,這年頭奢談愛情,就像一個九十多歲的老太太塗脂抹粉後要參加國際名模比賽,不著調的事,”他指著屋裏的大床,對有些迷惘的鄭凡說,“這張床上,你知道重複過多少甜言蜜語嗎?”
鄭凡搖了搖頭,“不知道。”
黃杉對著六尺寬的大床踢了一腳,“做成錄音帶夠你二十四小時連軸轉聽上好幾個月,現在沒了,連一個標點符號都沒留下。如今我們要是還扯什麼愛情,那就太幼稚了!你知道我為什麼看好你跟小韋?”
“為什麼?”
“因為你們沒有愛情,卻有信用,網上打的賭都能兌現,太偉大了!兩個講信用的人比兩個講愛情的人要可靠得多,你看人家小韋一不要房子,二不要車子,如今有幾個女孩子能做到?”
鄭凡覺得黃杉言之有理,但把他們歸類為與愛情毫不相幹的兩個賭徒在兌現賭注,鄭凡麵子上過不去,於是他反駁說,“沒有愛情,信用是不需要兌現的,兌現的信用也是沒有意義的,又不是做生意。”
黃杉毫不客氣地挖苦道,“看來你讀研究生的最大收獲就是,學會了把信用和愛情混為一談,調雞尾酒呢。”
鄭凡就地反擊,“你急著出門就是為了調雞尾酒?”
黃杉不想跟鄭凡討論這些話題,他要出門去相親,約好了晚八點在萊茵河畔鋼琴酒吧見麵。報社一個拉廣告的同事給他介紹了一個野模特。
他們一起出門,摸索著走進黑暗的樓道裏,分手前黃杉對鄭凡說,“多長一個心眼,跟小韋先把夫妻之間的事辦了,然後再去考慮婚禮、買房的事,聽我的沒錯。”
鄭凡有時會覺得韋麗是自己誘騙來的一個女孩,是他在網上設套用激將法把一個不諳世事的年輕的女孩忽悠到了這間老鼠都不願賞光的出租屋裏的,這種誇張放大的聯想使他對自己充滿了敵意和鄙視,所以麵對即將開始的全新而陌生的日子不僅束手無策,而且很心虛。出租屋裏腿腳亂晃的床上死過一個無辜的孩子,黴跡斑斑的牆上終日晃動著一家三口絕望的表情,這讓鄭凡倍感壓抑,壓抑的還有自己眼下一窮二白、居無定所的現狀,就這麼個破屋裏,突然要多一個以妻子名義住進來的人,鄭凡的煩躁不安在出租屋裏與日俱增。冷靜下來後,鄭凡終於明白了,他得首先把腳踩到地上,而不是讓想象飛到天上,於是他開始考慮買一點石灰水將出租屋裏舊生活的陰影刷白,還得買一個蜂窩煤爐加上必不可少的鍋碗瓢盆之類,床單枕頭要換新的,即使再寒酸,屋裏也要收拾幹淨。韋麗進門前,最大的一筆投入是電視機。新的要一兩千,口袋裏錢不夠了,鄭凡準備去二手市場買一台舊的。
基本的生活必需品還沒置辦齊全,第一個月的工資已花光了,跳蚤市場的一台二十五寸的舊彩電就花去了五百二十塊。牆壁粉刷買不到石灰水,建材商店的人告訴鄭凡,石灰水鄉下早都不用了,城裏用的都是乳膠漆或貼牆紙,一桶好一點乳膠漆要一百多,刷石灰水隻要十多塊錢,太貴了,鄭凡有些猶豫了,他想人不是活在牆壁上的,留些錢買生活必需品,於是,他從辦公室帶回了兩大摞過期的報紙,花兩塊錢買了一大瓶漿糊,將牆壁四周糊滿了報紙,報紙上的大好形勢密不透風地包圍了這個寒酸的空間。
已是拿證的第六天,小雯被父母接回老家去了。一清早,韋麗給鄭凡發來了一條短信,“小雯不想死了,可這會兒我想死。”鄭凡很吃驚,打電話過去問為什麼,韋麗在電話裏忍無可忍地叫了起來,“我想你想死了!”鄭凡說屋裏還沒完全收拾好,還缺兩條毛巾和一雙拖鞋,你要能忍受我這阿富汗難民收容所,今晚下班就過來。
韋麗說隻要不缺你就行了,一下班就過去,“要不要我帶一盒電蚊香過去?”
鄉下表舅是午飯後摸到市藝術研究所的,他一見到鄭凡就嚎啕大哭起來,眼淚鼻涕一把地說,“大外甥呀,四大門親中就數你官最大,最有本事了!你可得給我作主呀!”
鄭凡給表舅倒了一杯水,讓他坐下慢慢說,表舅穩定了情緒後掏出了自已帶來的燒餅,他隻咬了一口,就沒再吃了,他的手和殘缺的燒餅僵硬地懸在半空,表舅說鄉下表弟在縣城賣梨跟城管幹起了仗,因為一位省裏的大領導要來縣裏視察,縣城所有主幹道兩邊都不許擺攤,沿街賣梨的表弟剛擺好攤還沒開賣,城管上來就對著筐子狠狠地踢了兩腳,聲音也很凶,表弟說,你不讓賣就不讓賣,幹嗎要踢我梨筐,表弟的抗議激怒了城管,那位戴著大蓋帽眉毛粗黑的城管捋起袖子,“踢算便宜你的了,我他媽還想打你!”說著下麵一腳踹翻梨筐,上麵一拳砸在表弟的鼻子上,表弟當場血流滿麵,梨子滾落一地。當年曾想到少林寺當和尚的表弟和尚沒當成,武功卻練就了七八分,雖荒廢多年,基本功還在,於是一個連環腿橫掃過去,城管捂著褲襠倒在了地上,頭磕在路牙子上,後腦勺破了,後來送進醫院縫了八針。表弟被一群增援過來的城管將腿打成粉碎性骨折,眼下正綁著石膏躺在醫院的床上,第一次手術已經花掉了六千多,第二次手術還得三千多,聽說腿傷好了後,還要抓進去坐牢。表舅說到這又抹起了眼淚,“明明是城管先動的手,你表弟腿都被打斷了,還要坐牢,這還講不講理!”
鄭凡沒跟表舅討論城管講不講理的話題,因為他聽老豹說過,城管說你錯你肯定就錯了,這是不需要討論的,所以鄭凡就問表舅是怎麼找到廬陽來的,表舅說父親對他講鄭凡從大上海到廬陽,是受到了黨和政府的重用才過來的,堂堂大知識分子,找他準行。鄭凡苦笑了笑,安慰了表舅幾句,就給報社的黃杉打電話,問能不能借新聞監督的力量幹預一下,黃杉說他們是一個行業小報,誰都監督不了。鄭凡情緒激動地在電話裏對黃杉說你一定要給我想辦法把這事給擺平了,不然我不好向我父親交代。黃杉在電話裏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大叫了起來,“辦法有了!”
黃杉說一個在信訪辦當差的高兩級的同校師兄老蔣,專門接待前來訴苦伸冤的老百姓,找他準行,黃杉答應陪鄭凡一起去,鄭凡請了假跟黃杉一起陪表舅到了信訪辦,信訪辦的師兄老蔣很熱情,了解情況後,認真地記錄在案,並當場打電話責成老家的縣委督辦此事,老蔣在電話裏說,“省裏正在抓城管暴力執法的事,我不希望你們縣成為目標和典型。”接電話的縣委辦主任賭咒發誓說,“此事我立即向書記彙報,保證穩妥解決!”老蔣放下電話對表舅說,“城管打人是肯定不對的,沒事了,放心回去吧!”表舅聽了這話,非常高興,將口袋裏的劣質香煙掏出來,不管是在這辦公的,還是來上訪的,逢人便遞,表舅感激涕零地給老蔣點上煙,“隻要不坐牢,挨打就挨打,醫藥費我們也認了。”
天色將晚,表舅趕不回去了,鄭凡咬著牙在一家小酒館裏點了一份紅燒雞、一盤梅菜扣菜,外加幾個素菜和一瓶柳陽大曲,老蔣說紀律規定接訪者不能跟上訪者坐在一起喝酒,一下班,騎著自行車開溜了;黃杉忙著跟野模約會,說沒時間吃飯,還沒到飯店,也拔腿走了,鄭凡覺得跟表舅兩個人吃,菜點多了,想退,又怕表舅說自己小氣,憋了好半天,他像討論學術問題似地嚐試著問了服務員一句,“如果菜點多了話,是不是可以退?”小酒館服務員說點好的菜不能退,鄭凡問為什麼不能退,服務員說後堂已經做了,鄭凡說,“我這不是才點了不到兩分鍾嘛!”服務員說這是我們酒店的規定,鄭凡本來還想再爭執一番,想到如今這年頭沒什麼道理可講,又看到身邊手足無措的表舅,就忍了。
酒菜上齊後,鄭凡撬開柳陽大曲,跟表舅你來我往地喝了個痛快淋漓,表舅喝得一時興起,說話也就刹不住車了,“當年你爸給田老七割棺材罰了三百,那時的錢多值錢呀,要是換到如今,你當了大知識分子,執法隊三分也不敢罰。”閉塞的老家山區總是把知識分子看成是知書達禮手可遮天的大人物,好多人家中堂裏至今還掛著“天地君親師”的古訓。
酒足飯飽時,鄭凡這才想起,晚上韋麗下班後要過來,這可是他們真正意義上的新婚之夜。走出小酒館,鄭凡決定再咬咬牙將表舅安排到小旅館裏住,再買好明天一早的車票讓他回去。可表舅說,“不行,我到你宿舍住,睡旅館太浪費錢了!”鄭凡急得頭上直冒冷汗,“表舅,我剛來工作,租的小屋裏,隻有一張小床。”表舅說,“鋪一張席子,我睡地上。”
鄭凡根本拗不過表舅,隻好將表舅帶回城中村。
一進門,鄭凡就給韋麗打電話,叫她晚上不要過來。可電話打不通,韋麗晚上九點下班前是不許開機的,九點過後,電話通了,但沒人接,估計韋麗正在擠公交往這趕。
鄭凡急得如一隻誤入油鍋的螞蟻。
酒喝多了的表舅在鄭凡的出租屋裏上下左右看了又看,他抹著一嘴的油水,說話也語無倫次,“臨時住的,不錯了,還有煤爐,被單全是新的,不錯,倒底是大知識分子,這塑料盆也是新的。政府啥時候給你分樓房呀?”
鄭凡心神不寧地攥住手機,不停地拔著,嘴裏嗯嗯哈哈地應付著,“政府不分房子了。”
表舅不高興了,“不分任何人,也得分給你,能把縣裏書記拿捏住的人,還了得。”
鄭凡看表舅酒喝多了,隨口應付著,“政府年底就給我分了。”
這時,韋麗興衝衝地趕來了,推開門,她愣了一下,看到一個鄉下老農正坐在床沿上抽著煙,她以為是大雜院裏租住的收破爛的鄰居,於是很客氣地跟鄭凡表舅打招呼,“你好,收工了?”表舅沒聽明白,趁著酒興,繼續發飆,“小罐子,年底等你住上樓房,我跟你爸一起過來玩幾天。”小罐子是鄭凡的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