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凡連忙將韋麗拉到外麵,連連道歉,“韋麗,真對不起,我表舅從鄉下來了,死活要住這兒。我一直在給你打電話。”
韋麗平靜中難以掩飾沮喪的情緒,“我以為是你催我快點過來,就沒接電話,還想著為你省三毛錢話費呢。那我回宿舍去了。”
鄭凡攥住韋麗的手,他感覺到韋麗的手滾燙,“韋麗,真對不起!”
黑暗中看不到韋麗的表情,可聲音卻已平靜,她舉重若輕地說,“別把我想成千金小姐,沒那麼金貴。好了,趕緊進屋陪表舅去吧,我走了!”她將一包糖炒板栗塞到鄭凡手裏,“在巷口剛買的,很香的!”
韋麗輕輕地走進幽暗而狹長的巷子裏,鄭凡望著韋麗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中漸漸遠去的背影,鼻子有點酸。
第二天一早將表舅送上長途汽車,時間是七點半,還沒到上班時間,鄭凡給韋麗打了一個電話,問她今天能不能調成早白班,那樣的話,下午四點就可以下班了。韋麗說她今天輪早白班不用調,她嘻嘻哈哈地說,“用什麼隆重儀式迎娶新娘呀?”
鄭凡感到韋麗那口氣像是做遊戲,小孩子過家家一樣輕鬆隨意。鄭凡說晚上下班後先去蓮花路肯德基吃飯,然後到“左岸會館”看電影《加勒比海盜》。
下午正常下班的路上按慣例堵車,直到晚上六點多鍾,鄭凡和韋麗才碰上麵,坐進肯德基卡座裏,韋麗要了一份炸薯條、一隻炸雞腿、一個漢堡、一杯可樂,鄭凡隻要了一個漢堡,韋麗說,“吃這麼少?”
鄭凡說我吃不慣洋快餐,韋麗說吃不慣我們就換個地方吃,鄭凡說,“不用了,今天是我陪你吃飯,所以,不能由著我的性子來。票已經買過了,不好退了。”其實,除了吃不慣之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洋快餐太貴了,鄭凡口袋裏的鈔票無法支持他隨意揮霍。
洋快餐的魔力像毒品一樣讓中國年輕一代欲罷不能,它既不提供點對點的餐桌服務,而且還得先交錢,後吃飯,這種冷漠和糟糕的服務使鄭凡早就對洋快餐充滿了敵意,但今天,他必須以高漲的熱情來接受洋快餐的宰割。鄭凡自己動手端來托盤,托盤裏一堆外國食物正渲染著不夠真實的奶油香味。
鄭凡將盤子推到韋麗麵前,“吃吧,不夠我再去買!”
韋麗端起紙杯,輕輕喝了一口可樂,“我也不喜歡洋快餐,還不如爆椒牛肉麵好吃。”
鄭凡說,“你咋不早說呢,我以為你們小女生口味清一色的崇洋媚外呢。”
韋麗在外國燈光和外國音樂的背景中很別扭地啃著外國雞腿抗議著,“誰是小女生?我都是拿過證、成過家的女人了。”她拈起一根炸薯條對鄭凡說,“把嘴張開!”
鄭凡有些茫然,“幹嘛?”
韋麗說,“我們倆再打個賭,這根薯條要是扔不進你嘴裏,我就是小女生;要是能扔進你嘴裏,我就是女人。”
鄭凡沒答應,“用不著再賭了,你說什麼就是什麼,我聽你的!”
韋麗說,“那好,把嘴張開!”
鄭凡猶豫了一下,嘴還沒完全張開,薯條已經飛進了他的嘴裏。韋麗毫不掩飾開心地大笑了起來,鄭凡咀嚼著味道平庸的薯條,覺得韋麗確實是一個還沒長大的小女生。
看完電影《加勒比海盜》回到城中村已是夜裏十一點多鍾,韋麗挽著鄭凡的胳膊走過一段忽明忽暗的巷子,還沒進老苟家院子,老苟家的狗很無聊的叫了起來,鄭凡嗬斥著,“叫什麼叫?”
老苟捧著茶壺出來了,他看到鄭凡深更半夜地牽來了一個漂亮的女孩,就公然地發出了警告,“小鄭,你可不要胡來,公安把你抓了,你關起來不算,還得罰我的款。”
本來興致高漲的鄭凡被老苟一頓教訓,很是惱火,“你什麼意思?”
老苟說,“你把這女孩帶到外麵旅館去,哪怕你們把天震塌下來,也與我無關。最近城中村賣淫嫖娼的太多,公安老來找麻煩!”
鄭凡拉起韋麗的手直奔自己的住處,“你去公安報案吧!”
老苟有些泄氣地在身後說,“公安不來抓,我才不管你個屁事呢。哪怕你把孩子生在屋裏。”
進屋後,兩人的情緒都受了不小的影響,韋麗沒心思看新買的煤爐、臉盆、床單、還有一台舊彩電,也沒在意屋內有什麼變化,她心有餘悸地說,“鄭凡,我是不是要回單位宿舍住?”
鄭凡一把摟住韋麗,盲目而激烈地連咬帶啃地吻著韋麗,“你回宿舍住,我們的證就真的成了假證了!”
韋麗一開始很不適應鄭凡有些粗魯的親熱,可沒幾個回合,她就冰淇淩一樣地被鄭凡的舌頭融化了,兩人像中毒一樣倒在了床上。
愛是做出來的,不是談出來的,床上的愛就是一場戰鬥。兩個毫無經驗的青年男女手忙腳亂地折騰了好半天,才彼此進入,他們在瘋狂的掠奪中似乎像是要把對方咽進自己的肚裏去,貪婪而凶猛,破舊的木床和他們一起痙攣抽搐著並發出咕咕吱吱的叫聲,直到突然間天崩地裂,兩人死得其所地坍塌在床上,劇烈的喘息中全身是一種被掏空了的輕鬆和迷離。
屋內的燈光見證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相互命名、相互完成的每一個細節。
風平浪靜之後,韋麗被自己的鮮血嚇哭了,鄭凡被韋麗的鮮血感動得哭了,兩個漂泊城市的青年男女抱在一起淚如雨下。
平靜下來的鄭凡摟著被汗水濕透的韋麗,“韋麗,真對不起!讓你受委屈了。我不是加勒比海盜,我會對你負責的,給我三年時間,我一定買上自己的房子,等我們安好了自己的家,再向雙方父母宣布拿證結婚,我要給你一個體麵而尊嚴的婚禮!”
鄭凡在獨自賭咒發誓,而陶醉於男歡女愛中的韋麗連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她埋伏在鄭凡的懷裏,喃喃地說著,聲音虛軟得像一團霧,“沒房子挺好,想住哪就往哪,想往哪兒搬就往哪兒搬。”
鄭凡撫摸著濕漉漉的韋麗,“婚姻是一樁合同,必須得有信用保證。你就不怕你父母說我拐騙少女?”
韋麗一下子扳倒鄭凡,“討厭!我願意被你拐騙!”
鄭凡又一次進入韋麗正在熊熊燃燒的身體,他們在你死我活的糾纏與搏鬥中完成對兩本通紅證書最後的注解和定義。
這個夜晚,城市的暑熱在鄭凡和韋麗相互出擊中悄悄撤退,第二天早上起床,鄭凡和韋麗發現天氣變得異乎尋常的涼爽。
第二天早上他們在巷口的早點攤上一人喝了一碗稀飯,吃了一塊燒餅、一根油條,總共兩塊二毛錢,韋麗說,“昨天吃肯德基看電影損失慘重了吧?”
鄭凡說,“七十六塊錢娶了一個媳婦,天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韋麗擋住鄭凡付錢的手,自己從包裏掏出兩塊二毛錢給攤主,沒心沒肺地說著,“我以為我頂多值三十多塊,沒想到值七十多塊!”
鼻子有點塌的攤主笑了起來,“這麼漂亮的姑娘十萬塊錢也買不到呀!”
鄭凡給塌鼻子攤主迎頭痛擊,“你給我一座城市,我也不賣!”
韋麗附和著,“對,不賣!”
兩人拉著手揚長而去。
他們在三環邊紫雲路公交車站分手,韋麗坐公交,鄭凡騎自行車,各自上班。
最初的日子裏,鄭凡和韋麗都覺得隱秘的婚姻最浪漫、最自由、最迷人,外人不知道,家人也蒙在鼓裏,既沒有社會壓力,也沒有家庭壓力,而他們自己更不給自己壓力,整天膩在一起不要命地男歡女愛,過著一種“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世外桃源的日子,大約兩個月,也許是一個多月後,在鄭凡幾近空白的大腦中,偶爾會閃過一下很傷人的念頭,他覺得自己和韋麗不像是一對夫妻,而像是一對偷情的野鴛鴦,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潛伏在魚龍混雜的城中村裏,沒人知道他們是兩口子,也沒人認為他們是兩口子,包括房東老苟。這種名不正言不順的念頭嚴重打擊著鄭凡享受新婚快樂的信心,影視明星大腕們隱婚是因為他們需要那種忽隱忽現的曝光和半真半假的謠言來抬高自己的身價,而他和韋麗的隱婚卻是因為身無分文居無定所,曝光了隻能是被撕掉了遮羞布後的一文不值,不能公開也不敢公開。鄭凡覺得自己之所以活得如此天高雲淡、月白風清的,是因為韋麗對他一點物質要求都沒有,一點世俗期待都沒有,她隻要鄭凡每天摟著她進入夢鄉就行了。
隻要今晚,不要明天;隻有現在,沒有未來,也不要未來,鄭凡很快就對這種“現在進行時”的生活恐慌起來,他覺得這簡直就是不負責任、行屍走肉的男人的生活,這也不是一個男人應有的形象。
鄭凡拿第二個月工資,到銀行存了一千二百塊,剩下的錢扣除房租、水電、電話費、牙膏、牙刷、肥皂、毛巾還有季節轉換添置必須的衣服,一個月的夥食費絕對不能超過四百塊錢,這一預算中還不包括同學和親戚朋友突然造訪,要是像表舅這樣的鄉下親戚每月來一兩次,鄭凡每個月要想填飽肚子是無法得到保證的,鄭凡把這些話說給韋麗聽的時候,韋麗像是聽外星球人說話一樣,一竅不通,她吊著鄭凡的脖子說,“別這麼苦大仇深的樣子,我有工資,明天我把工資卡給你,你把它花完好了。有你了,要錢就沒用了。”
鄭凡聽不懂,“你這叫什麼話?”
韋麗用手指頭戳了一下鄭凡的鼻子,“愛情的力量可以讓海枯石爛,我都有你了,還要房子和錢幹嘛!”
鄭凡說,“沒錢沒房子住哪兒,睡哪兒?”
韋麗嬉皮笑臉地扳倒鄭凡,“住城中村,就睡在這張床上!”
鄭凡拿韋麗一點辦法都沒有,他在黑暗中摟著韋麗說,“你簡直就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
韋麗說,“你就這麼看我呀,怪不得你說自己拐騙少女呢!”
許多夜晚就這樣淪陷於不食人間煙火的夢幻之中,鄭凡說我們的日子就像做夢一樣,韋麗不願跟鄭凡討論那些讓自己活得不快樂的話題,所以她哼起了童安格的歌《忘不了》:
就讓這場夢,
沒有醒來的時候,
隻有我和你,
直到永遠……
被網絡愛情衝昏了頭腦的韋麗第二天早上真的把自己的工資卡交給了鄭凡,鄭凡愣住了,他推開韋麗塞過來的工行“銀聯卡”,“拿了你的工資卡,我就是一個貨真價實的拐賣少女的騙子!”
韋麗將卡扔到床上,“當一個優秀的騙子比當一個優秀黨員要難得多。沒多少錢,好像也隻有兩千多塊,拿去花吧,工作兩年就這麼多積蓄。我走了!”
韋麗像山裏一片竹葉似地飄出門外,上班去了。
晚上韋麗下班一進門就嚷道,“鄭凡,對不起,忘了告訴你銀聯卡密碼了,我的密碼很好記,68……”還沒說完,鄭凡用手堵住了韋麗的嘴,鄭凡第一次很嚴肅地對韋麗說,“你這麼做,就是把我當難民看,我是你的男人,不是你的難民。懂嗎?”
韋麗一臉迷茫,她沒聽懂鄭凡真實意思,看他神情很受刺激的樣子,韋麗就不再堅持,她接過了鄭凡塞回來的工資卡,有些委屈地申辯,“是你說工資接待同學、親戚朋友不夠花,我才給你的,我都弄不明白,你每月存一千二百塊幹嘛?”
鄭凡像個老師教訓學生似地教訓韋麗,“就這麼一輩子租住在城中村?”
韋麗掰開一個超市買來的降價的鮮荔枝塞到鄭凡嘴裏,“不想住城中村,就換一個地方,租一個帶廚衛的套房住!”
“那得要多少錢?”鄭凡很無奈地搖了搖頭。
天已經很暗了,蜂窩煤爐滅了,鄭凡拎著爐子到院子裏生火熬稀飯,韋麗拿了一些碎木片跟在鄭凡身後到院子裏,點著碎紙片和木片,搖起一把破扇子,院子裏頓時狼煙四起,嗆人的煙霧引蛇出洞般地將房東老苟引了出來,“到我家廚房換一塊燒紅的煤不就得了,把院子裏搞得像個抗日前線似的。”
老苟用一把火鉗主動夾了一塊燒著的焰煤過來,幫鄭凡點好爐子,他對鄭凡意味深長地指著韋麗說,“受這份活罪,這麼漂亮的姑娘還願意粘著你,不是一般的騙術,高手!”
鄭凡見老苟友好地幫自己生爐子,口氣就少了一份尖銳,“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沒辦法!”
老苟說,“所以我說你是高手嘛!”
韋麗裝聾作啞地對老苟說,“你擇一個黃道吉日,拜鄭凡為師吧!”說著拎起爐子進屋了。
藝研所辦公室很擠,每間擺了六張桌子,這裏壓根不是做研究的地方,頂多算是做研究的人聚會的一個地方,聚在一起的時候,除了聊國內外大事,就是聊雞毛蒜皮的小事,唯一例外的是鄭凡,他總是在找資料,記筆記,做提綱,同事們都說年輕人初來乍到工作就是認真,鄭凡不是不想跟大家一起胡說八道,主要是這麼長時間了,自己的研究方向和選題規劃一直沒定下來,是研究黃梅戲人物,還是研究黃梅戲藝術,這道簡單的選擇題已糾纏很久,所以他無心跟同事們一起聊普京開飛機、駕坦克、玩柔道是展示國家形象還是想勾引女人,這裏麵有無限的可能性,這比研究學問更加生動活潑。同事們對埋頭於案頭工作的鄭凡評價很高,同事都說鄭凡雖年輕卻沉穩、持重、訓練有素。
同事中老肖對鄭凡很關心,偶爾有飯局的時候會叫上鄭凡一陣,到下麵調研黃梅戲的時候還幫不勝酒力的鄭凡代酒,一次他喝多了摟著鄭凡的脖子說,“我要有女兒,就嫁給你。”
風一天天涼了起來,轉眼秋天就到了,鄭凡來藝研所已三個多月,在一個秋風浩蕩的黃昏,老肖鄭重地問鄭凡,“你是真的沒有女朋友?”
鄭凡說,“真的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