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肖說,“那好,今晚就安排你們見麵,上次我跟你說過的,市黃梅戲二團的當家花旦柳燕燕,二十七歲,大款、大官都不嫁,就想嫁個知識分子。”
鄭凡像是挨了當頭一棒,懵了。他極力控製並穩定好情緒,說了一句,“謝謝,我不想跟演員談對象。”
老肖有些急了,“沒讓你一定就要談成,先見見麵嘛!”
鄭凡說,“不打算談,見麵也沒結果,這對雙方來說,都比較尷尬。”
老肖說,“小鄭,你真難說話,我讓所長來找你!”
所長郭之遠是當年上海戲劇學院畢業的高材生,雖半輩子遊走在編劇和做官兩界,按他自己的話說,專業沒做好,官也沒做上去,是一個很失敗的“半調子”。當初聽說鄭凡願意為專業研究奮鬥終身,就毫不猶豫地錄用了鄭凡,他對鄭凡很看重,鄭凡對郭之遠則是很尊重,鄭凡覺得所長對他來說,是一個有知遇之恩的領導,更像是一個長輩,隻有郭之遠把他當人才看待,所以郭之遠下班拉著鄭凡去見柳燕燕時,鄭凡隻是徒勞地張了張嘴,一個字也沒說出來。所長郭之遠說,“現在的演員多現實,不是傍大款,就是嫁大官。柳燕燕什麼人?差點獲了全國‘梅花獎’,那是跟馬蘭、黃新德、於魁智、李維康、李勝素他們坐一桌吃飯的角兒,能看上我們所裏的人,是你個人的光榮,也是我們全所集體的勝利!”
鄭凡想說我已經結過婚了,可他覺得要是這麼說,人家肯定拿這當小品看。
老肖年輕時在黃梅戲劇團是打鼓的,柳燕燕的爸爸是劇團的琴師,兩人混得像哥們一樣,屬於那種合穿一條褲子的弟兄。老肖平常做人像在舞台上打鼓一樣激動,是一個熱情過頭的人,好多事,他說他跟燕燕介紹過鄭凡的情況後,燕燕當即表示想以馬蘭為榜樣,嫁一個知識分子,她還進一步論證說馬蘭嫁給餘秋雨教授後,從此人就變得很有水平了,說話經常用成語。
從藝研所二樓下來經過結構鬆散的木質樓梯,鄭凡的心跟樓梯一起搖晃著,老肖安慰鄭凡說,“不要緊張,我和老郭把你帶過去,給你們介紹認識一下,就走。下麵怎麼進行,完全由你們自己做主,我們不包辦。地點就定在望津茶樓,我哥們開的,不會多收你錢的。”
老肖說,“隻有膽子大一點,步子才能邁快一點。女孩子要哄,猛說好聽的話,談戀愛,不是討論學術問題。”
所長郭之遠不同意老肖的觀點,“柳燕燕看重鄭凡是一個知識分子,而不是一個江湖騙子。你那套鬼把戲沒用。”
老肖也不買所長郭之遠的賬,“喜歡聽好話,女人的天性。”
郭之遠不甘示弱,“男人也一樣!老肖,你打鼓還行,研究人肯定不行。”
路上的鄭凡覺得自己像是被綁架了一樣,雖說是把他綁到一個美女的身邊,但他並沒有醉入花叢的激動,說好了下班回出租屋熬稀飯的,現在他得想辦法先給韋麗打一個電話,電話裏怎麼說呢?鄭凡有些後悔當初沒在所裏公開他和韋麗已經結過婚的事實,其實他也不是沒考慮過,但他覺得說出來沒人相信,沒房沒車,一文不名地就把婚結了,就算相信了,也很容易讓人們做出一個沒有異議的判斷,要麼是網上釣來的女人水性楊花、輕浮浪蕩,不靠譜;要麼是鄭凡玩世不恭、遊戲人生,不負責。當這一結論成立的時候,鄭凡自己也就順理成章地劃入到女網友的同夥和同類了,兩個人等於是狼狽為奸沆瀣一氣,聯手不打算好好過日子。作為一個生活比較嚴謹的人,他不能接受這一評價,隻有鄭凡知道,要不是在上海找工作受挫後一度失落和空虛,鄭凡是不會走進網吧的,走進網吧也不會在網上跟人聊天,網聊對於他來說,就像走在公園裏卻遭遇了車禍,完全是一個意外之外的意外。
走進望津茶樓仿古傾向嚴重的前廳,趁著老肖和郭之遠跟茶樓老板握手寒暄,鄭凡溜到木雕屏風邊上給韋麗撥了電話,韋麗今天是早白班,已經在回去的路上了。鄭凡說所長和老肖找他有點事要處理,一時回不去熬稀飯了,韋麗問什麼事不能明天上班再處理呀,鄭凡一時腦子反應不過來,就說,“回去我再跟你說!”韋麗說,“沒想到你們藝研所也要加班,不要太累著了,稀飯我來熬,等你回來吃飯!鹹菜沒有了,買蘿卜幹,還是辣椒醬?”
這時,柳燕燕已經進來了,初次見麵的場景毫無新意,大家相互認識,禮貌地握手。老肖像一個不稱職的媒婆簡單地介紹了幾句兩人的簡曆就急著要離開,所長郭之遠臨走前多此一舉地對柳燕燕補充了一句,“小鄭,上海華東大學的碩士研究生,我們所最年輕的黃梅戲研究專家。”對鄭凡早已了然於心的柳燕燕莞爾一笑,笑得含蓄而克製。
柳燕燕穿著一身黑色真絲長裙,背著一個棕色的LV包,衣著脫俗、長相娟秀且氣質高雅,鄭凡第一眼感覺她與韋麗有許多相似的地方,要說明顯的差異,那就是柳燕燕身上流露著鮮明的藝術氣質,而韋麗身上則彌漫著純粹而簡單的生活氣息。
望津茶樓坐落在廬陽湖邊的一個人工半島上,茶樓落地窗的外麵是波瀾不驚的湖水,晚霞鋪在湖麵上,是一種殘陽如血的鮮豔。鄭凡和柳燕燕在窗前落座後,有秋風滑過湖麵,湖麵就有了些許的搖晃,幾隻水鳥隨風在天空盤旋,似乎在尋找最後的棲居。茶樓裏的背景音樂是保羅。莫裏哀樂隊的曲子《LOVE IS BLUE》,憂鬱而感傷的愛情旋律極其動人。很顯然,這是一個浪漫而曖昧的黃昏。服務生站在一邊問要茶還是咖啡,柳燕燕對鄭凡說,“茶樓不一定非得要喝茶,你說呢?”。
鄭凡說,“是的,”他頭轉向服務生,“兩杯咖啡!”
柳燕燕是舞台上叱吒風雲的名角,麵對鄭凡一個觀眾麵,輕鬆自如,“茶樓裏咖啡取代了茶,就像如今的舞台上小品、二人轉取代了傳統的京劇黃梅戲。”
鄭凡盡量控製好自己恐慌而忐忑的情緒,做出一副曾經滄海的成熟和老練,他故作輕鬆地與柳燕燕寒暄著,“實際上是娛樂取代了藝術,消費取代了欣賞。你的普通話說得很好,一點黃梅口音都聽不出來。”
柳燕燕均勻地攪拌著杯中的咖啡,“從小上戲校接受的就是普通話訓練。”
鄭凡問柳燕燕,“你覺得演黃梅戲用普通話好,還是用黃梅調好?”
柳燕燕輕輕抿了一口咖啡,“當然是黃梅調好,原汁原味的。現代京劇用普通話,京劇的味道全沒了,黃梅戲也一樣,用普通話念白,就像《天仙配》裏的董永和七仙女用手機相互聯絡,然後又在望津茶樓喝起了卡布基諾,這不是改革,是玩穿越,你說呢?”
柳燕燕不僅闡明了自己的立場還反過來提問鄭凡,鄭凡心裏暗暗吃驚,這是一個不僅會唱戲,而且懂戲的女孩,他情不自禁地感慨著,“你說得太好了,你是我見過的最有水平的演員。”
柳燕燕很含蓄地笑笑,“謝謝!聽肖叔說你比餘秋雨還有水平,我最佩服有水平的男孩。”
鄭凡尷尬得臉上一陣陣發燒,他覺得自己跟餘秋雨比,簡直就是一個假冒偽劣的贗品,“我哪有餘秋雨的水平,不是一回事,人家一本書能賣幾百萬,我發一篇論文還要交幾百塊錢版麵費,餘秋雨能給馬蘭提供舒適的豪宅,我卻跟董永一樣,‘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租住在城中村四處漏風的破屋裏,跟殺豬的、賣老鼠藥的、拐賣婦女的、造假醬油的混在一起……”
柳燕燕忍不住笑了起來,“你的錢可能是沒有餘秋雨多,但你的才華肯定不比餘秋雨差,就像我雖然沒獲‘梅花獎’,但我的實力並不比那些獲過‘梅花獎’的差,人出名除了才華,還得靠運氣,靠機遇,是吧?你沒有豪宅我相信,但我不相信你連一套自己的住房都沒有,家裏給個一二十萬首付,自己按揭還貸,這對你一個大碩士來說,好像也並不難,是不是買的期房,還沒拿到鑰匙?”
鄭凡坦率地說,“我家是山裏的,不要說一二十萬了,父母連一兩千塊錢都拿不出來,他們還指望我研究生讀出來後把家裏的屋頂見光了的廚房翻蓋一下,可我剛畢業三個月,實在拿不出錢來,想靠眼下的工資買房子就像董永與七仙女用手機談戀愛、到望津茶樓喝咖啡一樣,絕無可能!”
他們談黃梅戲談得很投入,談知識分子和演員的生活卻越談越沒勁,柳燕燕她們劇團麵臨改製,說要把黃梅戲推向市場,自己掙錢養活自己,柳燕燕說現在根本沒人看黃梅戲,而團裏工資隻發百分之六十,年後一改製就一分不發了,柳燕燕說她很灰心,不想演戲了,又不想嫁給大款和大官,她雖是舞台上的演員,但她絕不願在生活中也演戲,她不希望找一個股份製的丈夫,也不希望成為有錢有權人的花瓶,她想過一種尊嚴的有文化品位的生活。應當說,柳燕燕在這個紙醉金迷、腐朽糜爛的年頭,算得上是一個高貴脫俗的女孩,然而,她既厭惡這個物質的世界,又無法擺脫物質對日常生活的強製性左右,雖然沒說得太明確,但她顯然也不願過一種居無定所、朝不保夕的生活,沒有基本生活保障,哪有什麼生活的尊嚴。
天已經黑透了,窗外黑幽幽的湖麵上被一些零星的燈火照亮,那些瑣碎的躍動著的光斑像是被洞穿的槍眼,汩汩地往外冒著鮮血,湖底的世界似乎已是不可救藥。已是晚飯時分,鄭凡很紳士地說,“我們一起吃個便飯吧!”
柳燕燕有些為難地說,“謝謝!我叔叔從安慶過來了,他明天一早就要走,我要過去陪他吃晚飯,下次我請你吃飯!”
柳燕燕站起身,主動伸出手來,跟鄭凡握了一下,鄭凡感到柳燕燕柔軟的手心有些涼,他也很客氣地說了聲,“再見!”
他們分手的時候誰都沒要對方留下手機號碼,所以說“下次再見”相當於“下次不見”的一個體麵的遺囑,相當於對垂死者說“你永遠活在我們心中”一樣荒謬。
臨走時,柳燕燕要買單,鄭凡堅決不讓,門口來了一輛出租,鄭凡讓柳燕燕先走了。鄭凡付賬的時候,問茶樓老板能不能打點折,兩杯咖啡三十六塊,太貴了,茶樓酒糟鼻子老板說郭所長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就打了兩塊錢的折。鄭凡嘲弄茶樓酒糟鼻子老板說,“你打的太多了!”茶樓老板尷尬地笑了笑,“小本生意,”緊接著招呼吧台,“打四塊錢!”
走出茶樓,鄭凡感到自己終於解脫了,騎車行進在秋風涼爽的街市上,他覺得還是有點對不住柳燕燕,人家滿心想找一個餘秋雨一樣的知識分子做丈夫,沒想到他這個鄉下背景的知識分子跟餘秋雨風馬牛不相幹,他的分量沒有餘秋雨腳上的一隻皮鞋重。
晚上回去後鄭凡把相親的事跟韋麗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韋麗笑得七仰八叉地倒在床上,差點憋過氣去。過了一會,她理順好氣息一本正經地對正在埋頭喝稀飯的鄭凡說,“柳燕燕要是嫁給你,隻能做偏房,是妾;我是正房,大太太,每天開飯前,我就命令她給我唱一段黃梅戲,不唱不給稀飯喝!”
鄭凡看著心猿意馬的韋麗,“你就不怕我為了柳燕燕跟你掰了?”
韋麗收拾著桌上的碗筷,“你是為我來廬陽的,不是為柳燕燕來的。打賭還能不算數?”她將碗筷推到鄭凡麵前,“你懺悔吧,自己去洗碗!”
鄭凡捧起碗筷,說,“我洗碗,但不是懺悔,因為我從來就沒動搖過,不要說柳燕燕,就是章子怡,也不能取代你!她們在你麵前,除了身上的衣服比你貴一點,沒有哪一點能跟你比。”
韋麗一把摟過鄭凡,鄭凡手裏的碗筷散落一地,“你幹嘛?”
韋麗將鄭凡按在床上,“碗不洗了!”
院子裏的房東老苟聽到了屋裏床上快樂而瘋狂的呻吟聲以及簡易床腿招架不住的痛苦的慘叫聲,這兩種極不和諧的聲音像一把斧頭將老苟的心髒劈成兩半,自從老婆得了糖尿病後,老苟的每個夜晚都像他的腿一樣殘缺不全。他捧著茶壺,躡手躡腳地向著鄭凡出租屋的窗子走去,沒走幾步,停下腳步,又折了回來。他想報複一下什麼,可沒有報複的對象,院外一綹暗淡的路燈光落在院角,暴露了院旮旯裏的一個柳條筐,老苟走過去,一腳踢翻了一個柳條筐,柳條筐裏用來點蜂窩煤爐的碎木片在黑暗中四處亂飛。
後來老肖對鄭凡一再表示了歉意,說沒想到柳燕燕也不能脫俗,要死要活地想找一個像餘秋雨一樣的知識分子,誰知她既要男孩子有餘秋雨一樣的知識,還要有餘秋雨一樣的鈔票,中國隻有一個餘秋雨,就像黃梅戲演員中隻有一個馬蘭,全國僅此一對。老肖說,“你這麼年輕,怎麼可能什麼都有呢。”
鄭凡替柳燕燕辯護,“燕燕還是挺好的,藝術素養很高,作為一個青年黃梅戲明星,不要豪宅,隻想要一個遮風避雨的自己的窩,一點都不過分。”
老肖看鄭凡如此寬容,心裏好受得多了,“說的也是,我是看著燕燕長大的,燕燕不是那種過分計較錢財和地位的女孩,等你什麼時候買上房子了,我再幫你們撮合撮合!”
鄭凡連忙說,“謝謝您,肖老師,我買上房子比美國活捉本拉登要難得多,不能把人家燕燕的青春耽誤了!”
所長郭之遠聽說柳燕燕因為鄭凡沒有房子就不再跟鄭凡交往了,非常生氣,好像他也被拋棄了一樣,“有什麼了不起的,鄭凡活到餘秋雨的歲數,肯定比餘秋雨強,錯過這麼好的青年精英,柳燕燕會後悔一輩子的。小鄭,別泄氣!咱們研究黃梅戲的,其他特權沒有,就是手頭的演員多,下麵有那麼多劇團,如花似玉的多著呢,找一個比她漂亮賢惠一百倍的女孩子。”
鄭凡比所長淡定得多,他反過來安慰所長,“郭老師,我覺得婚姻是一樁合同,如果我負不起婚姻的責任,這個合同就不能成立,想簽也提不動筆。柳燕燕很有修養,她是演員中的精英。”
秋風掠過藝研所的每一扇窗子,年代久遠油漆剝落的木質窗戶在秋風中嘩嘩作響,鄭凡看到一些樹葉在窗前飄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