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誰動了我的底線(1 / 3)

閃婚男女如果超過三個月還不散夥,基本上就可以過三十年。

舒懷在酒桌上發表這一看法的時候,鄭凡和韋麗已經在一起過了六個月,鄭凡說,“你跟悅悅在一起都超過一年了,換算一下,你們在一起就可過一百多年了。”

舒懷謙虛地說,“我們跟你不一樣,沒拿證,不保險。”

韋麗百思不得其解,頭扭向悅悅,“悅悅姐,還不跟舒哥拿證,把人家頭發都急白了。”

悅悅說,“舒懷拿著一千來塊工資,對將來什麼規劃都沒有,民辦中學,說垮就垮了,我心裏總是沒底。”

黃杉反擊說,“你有房子住了都沒底,人家小韋跟鄭凡租住在城中村大雜院裏,不就更沒底了,你見的有錢男人太多了,我真擔心你推銷美國魚油把自己也推銷掉了!”

悅悅說,“那倒不會。我隻是覺得一個男人要對自己的女人負責任,鄭凡每個月存一千二百塊,準備買房子,這就是負責任的男人。”

舒懷辯護說自己的工資每個月也都在還房貸,悅悅指著桌上鹵菜和酒水說,“是呀,你是在還貸,還了貸後連抽煙的錢都沒有,為什麼不去兼職、找零活做,雙休日不是下棋,就是泡網吧!今天的鹵菜還是我買的。”

屋裏的氣氛頓時變得壓抑了起來,天花板上的節能燈泛出蒼白的光,如同他們涉世未深的蒼白人生,舒懷將煙頭按滅在桌上雞鴨骨頭的殘骸間,搖了搖頭,“沒勁,活著真沒勁!”

這個周末的同學聚會,像是一群打了敗仗的戰俘在戰俘營裏碰麵,沒有重逢的喜悅,卻有烏合的尷尬。悅悅旗幟鮮明地表示了自己對同學聚會的厭倦,“如果每次都這麼醉生夢死地胡吃海喝,而從不探討未來的規劃和人生的設計,這樣的聚會與行屍走肉沒有區別,我毫無興趣。”

大家麵麵相覷,啞口無言,都像犯了錯誤似的,不再動用手中的酒杯和碗筷,一段冷場後,鄭凡吐出嘴裏殘餘的鴨骨頭,望著幾個茫然的腦袋,說,“悅悅說得對,我們得有規劃,像我們這幾個,沒一個娘老子是達官貴人,沒人幫我們規劃未來,一切都得靠我們自己。”

鄭凡存入第一筆一千二百塊錢工資的時候,他沒想太多,也沒想太明白,隻是覺得工資不能月月花個精光,山裏來的農家子弟,他沒條件做一個“月光族”。隱隱約約感覺到存下的這些錢是為將來買房子準備的,可從牙縫裏摳出來的錢到哪一年才能買得起房子呢,他自己一點把握都沒有,所以從來也沒敢對任何人說過,悅悅完全是根據自己的推理,斷定鄭凡存錢就是為了買房子。確實,自從中國住房市場化和貨幣化改革後,房價上漲的速度比SAS病毒傳染的速度快得多,中國老百姓沒有一家存錢是為了買米買油的,幾乎都是為了買房,一家祖宗三代的前三十年和子孫後代的後三十年都得為房地產商奮鬥,房地產商就像共產主義一樣讓全社會心甘情願地為他們獻身。這個牢騷滿腹的觀點在酒桌上形成共識的時候,喝下去的酒就像毒藥。

已是西北風呼嘯的隆冬,持久的沉寂反襯出屋外的風聲像刀子一樣切割著這個夜晚,鄭凡聽到了城市結冰的聲音。

聚會結束得倉促而無趣,回來的路上,黃杉對鄭凡說,“悅悅這種女孩子,跟江青一樣,有野心。舒懷根本拿不住她。”

韋麗對嚴肅的話題,一個字也聽不進去,她挽著鄭凡的胳膊,不屑一顧地說,“悅悅到現在跟舒懷連證都沒拿到手,還大談規劃,太搞笑了!”

晚上回到城中村,出租屋裏門窗腐朽,四處漏風,盆料盆裏已經結冰,這座不南不北的城市裏,暖氣隻裝在新建的高檔住宅小區,潛伏在城中村裏的鄭凡和韋麗蜷縮在被窩裏凍得瑟瑟發抖,韋麗抱緊鄭凡,“我們租一間不漏風的房子,好嗎?我有錢。”

鄭凡對韋麗說,“你把羊毛衫穿上睡,就不冷了。錢要省下來買房。”

韋麗說,“房價那麼高,幹嗎要買房?我不稀罕,租房子多好。我們把節餘下來的錢,拿出來旅遊,我想去伊拉克,還想去看看阿富汗巴米揚大佛遺址。”

鄭凡用手堵住韋麗的嘴,“好了,不討論了,我早就說過,買不上房子,沒有自己的家,絕不舉行婚禮。”

韋麗胡攪蠻纏地說,“我沒跟你討論買房和婚禮,我現在跟你討論旅遊。”

鄭凡將一件羊毛衫拿過來遞給韋麗,“穿上睡,就不冷了。”

韋麗扔了毛衣,“我不穿,我不冷。”

木質門窗裂縫糊上報紙依然不管用,西北風刀子一樣割開報紙,一綹一綹地鑽了進來,卻看不見,摸不著。

從二手市場買來的舊彩電裏費翔正在屏幕上又蹦又跳地唱著一首懷舊的老歌《冬天裏的一把火》,韋麗自言自語著,“冬天有火真好,我好像身上真的暖和了。”

鄭凡希望這首歌能一直唱到天亮,可電視上圖像上突然亂晃了起來,鄭凡哆嗦著下床用手拍了拍電視機外殼,越拍圖像越晃了。韋麗說關了算了,鄭凡關了電視上床後摟著韋麗說,“等到我有錢了,我會把電視裏的生活搬到你麵前來。”

韋麗是那種沒心沒肺的女孩子,她像一隻小貓一樣蜷在鄭凡的懷裏,“電視裏的生活都是假的,我不要,我隻要你。”說著說著就睡著了。

屋外的風聲像哨子一樣尖嘯,這一年冬天特別冷。

快過年了,藝研所雖然窮,但年還是要過的,楊白勞賣豆腐還稱回了二斤麵,外帶二尺紅頭繩,藝研所參照楊白勞家的標準,略高一點起步,於是從事業經費中擠出兩千塊錢買了點年貨,給每個職工發一桶色拉油、兩斤瓜子、一斤糖果、半斤茶葉,其他的獎金福利一分沒有。所長郭之遠麵對所裏寒酸的年貨還不忘捍衛著沒落貴族的氣質,他對大夥說,“電信、移動、供電、石化、交通這些部門發的錢再多,但他們發不了文化,我們沒錢,但我們是滿腹經綸的知識分子,往他們麵前一站,高人一等。”

所裏的人都笑了起來,笑這種早就過時了的阿Q精神,就在這當口,文化局宿舍物業公司的經理跑到所裏來找郭之遠,經理穿著一身狐假虎威的製服,進來後手指著郭之遠的鼻子,“你說我們垃圾袋沒及時拎到樓下,可都像你這樣,賴著不交物管費,誰願往樓下拎垃圾袋?有文化的人就這德性!”郭之遠說不是不交,是你們服務太糟糕,你們的問題豈止是垃圾袋?樓梯扶手都是灰,路上的香蕉皮橘子皮風幹了都沒人掃,更讓人無法容忍的是,一些流浪的野狗野貓幾乎都把紅樓包圍了,它們隨地大小便,準備長期駐紮,你們卻熟視無睹。物業經理說不是我們服務糟糕,而是像你這樣賴著費用不交的業主太多,我們連吃飯的錢都沒有,哪能管得了那麼多流浪的狗和貓,日子過得還不如貓狗。物業經理說你們有錢發油、發糖、發茶葉,卻沒錢交物管費,如再不交,我保證你們紅樓成為大院裏最大的一個大垃圾場。

在辦公室挑起民事糾紛是很不恰當的,郭之遠也懶得跟這些偽軍打扮的人糾纏,他不過是想表達一下心中的怨氣,讓財務交了錢後,郭之遠氣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

鄭凡抱著一大堆年貨,想安慰一下所長,可又不知道這麼說好,跟所長告辭的時候,不著邊際地說了一句,“郭老師,你喜歡吃狗肉嗎?山裏醃的鹹狗肉很香。”他想回鄉下過年給郭所長帶點狗肉來,但表述得有些突兀,郭所長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很迷茫地搖著頭,“狗通人性,比有些人還要好,為什麼要吃狗肉?”

過了臘月二十四,所裏就沒多少人上班了,鄭凡準備獨自一人背著所裏發的年貨提前回鄉下過年,韋麗要到年三十才能回到小縣城賣水果的父母身邊。走之前鄭凡再次強調韋麗回去後必須跟他統一口徑,即使家裏人問,拿證的事一個字也不說。韋麗不高興地說,“你不讓我跟你回家過年,還不讓我說拿證的事,太過分了吧!我是堂堂正正地做你老婆的,不是小三,不是偷情,怕什麼?”

鄭凡耐心勸說著韋麗說,“你沒跟父母商量,就跟一個來路不明的男人拿了證,目無尊長,犯上作亂,你父母能饒得了你?過年期間鬧起來,團圓飯不就吃成了分裂飯,你說是不是?”

簡單的韋麗一聽覺得很有道理,就不再堅持了,“好,不說,堅決不說,把我吊起來也不說。”鄭凡分了一斤瓜子、半斤糖果給韋麗帶回去過年,韋麗沒要,她說這些東西在鄉下還有點用,縣城裏多的是。

鄉下木匠鄭樹見兒子鄭凡背了這麼多年貨回來了,激動得抱著一桶色拉油久久不願放下,“瞧這油,清亮亮的,哪像我們鄉下壓榨的菜籽油,渾濁濁、黑糊糊的。聽你表舅說,年底國家給你分樓房了,開了春我跟你媽去看看,老婆要趕緊找了,過了年都二十八了。”

鄭凡給父親遞了一支煙,又恭恭敬敬地點上火,“爸,國家不分房子了!要住樓房都得靠自己買。”

鄭樹先是一愣,沉思了一會,似乎想明白了,“你們薪水高,所以才要你們自己買。要不是給你高工資,你怎麼會從大上海到廬陽來呢,對不對?”

鄭凡覺得自己解釋不清,隻好點點頭,表示承認。

父親的心情好極了,家裏唯一的一頭年豬夏天畢業時被父親殺掉請人喝酒吃了,父親天真地認為鄭凡隻要一考到上海,肯定就留在大上海工作,這就像新娘子一入洞房肯定就是你的人了一樣,所以鄭凡畢業前父親把鄉鄰找過來熱烈慶祝兒子紮根上海,沒想到鄭凡居然回到了廬陽,一頭豬白吃了。

鄉下過年不殺一頭豬不算過年,而且會在莊上丟盡麵子,對於一個家裏都吃上色拉油的鄭樹來說,他要考慮的不是殺不殺豬,而是到哪家去買豬來殺,現在鄉下豬難養,每家頂多養一頭過年自家吃,沒有多餘的賣。

有人介紹說鎮上養豬場胡標那裏有豬。

胡標就是當年抓走鄭樹的鎮執法隊隊長,因平時欺壓百姓,積怨太多,幾年前在縣城嫖娼時遭人舉報,在賓館的浴缸裏和一妓女被警察當場活捉,那情景就像是從水缸裏撈出了兩條活魚。胡標“雙開”後辦了一個養豬場,生意一直不錯。他對鄭樹說跟豬在一起心裏蠻踏實的,鄭樹說人比豬還是要好得多,不然就不是人殺豬,而是豬殺人了,胡標嘴裏打著哈哈,看身邊站著一位文質彬彬的小夥子,就問是誰,鄭樹故作平靜地說,“就是那天早上被你踹翻在地的我兒子,叫鄭凡,上海研究生畢業,在廬陽市黨和政府裏上班,我表侄在縣城挨打,縣委書記到醫院道歉,還賠了一萬塊錢,我兒子鄭凡擺平的。”

胡標很尷尬,連忙給鄭凡遞煙,“大侄子,兄弟我當年有眼不識泰山,還請多多包涵!”

鄭凡被胡標的胡言亂語逗樂了,“這事我都忘了,你也是例行公事嘛。”

豬稱過後,總共是八百二十六塊錢,胡標說隻要給八百就行了。鄭凡的錢全都存到銀行準備買房了,父親不知道他平時除了工資之外分文沒有,這次總共帶回來一千塊錢過年,過年的資金預算中,根本就沒有買豬宰殺這一筆,可磅完秤後,父親很輕鬆瀟灑地對鄭凡揮揮手說,“交錢呀!”

鄭凡心裏暗暗叫苦,這個好麵子的父親把兒子當成大款了,鄭凡從皮夾裏動作麻利地抽出八百塊交給胡標,然後又迅速地將皮夾塞進棉襖裏麵的口袋裏,他怕父親看到自己的皮夾空了。

鄭凡知道父親在自己身上寄予了太多的希望,而那些希望完全是父親躺在床上不切實際地虛構出來的,他以一個農民最傑出的想象力把兒子包裝成整個山區乃至整個皖西最耀眼的明星,鄭凡不是他現實中的兒子,而是他想象中的兒子。鄭凡知道自己無法與大字不識幾筐的父親進行有效的溝通,他也不忍心大過年的把父親的夢擊碎,所以,春節期間,他不得不配合父親,把根本不存在的榮耀和富貴表演得異常逼真。

鄭凡在親朋好友麵前很無奈地被父親一次次地神化。

神化帶來的轟動效應是,年初三,表叔拎了一桶米酒要鄭凡跟縣委書記下一道命令,讓其在鄉政府食堂燒飯的兒子轉成國家幹部,要是能當上副鄉長更好,鄭凡說食堂燒飯蠻好的夥食要比一般人好得多,表叔說當上國家幹部就不會被人欺負了,要是能當上副鄉長就可以欺負別人了。父親鄭樹嚴厲批評了這種錯誤思想,“你要是這麼想的,鄭凡就不能跟縣委書記說情,當官哪能欺負人?”表叔檢討說從來沒有這個想法,隻是隨口亂說的。

鄭凡被兩個長輩弄得哭笑不得。

年初四,莊鄰周天保拎著兩隻醃得金黃的鹹鴨來找鄭凡,他女兒被拐騙到廣東賣淫去了,請他跟省裏、中央的領導說說,把他女兒盡快救回來,周天保哭喪著臉,“大侄子,你是曉得的,我們是清白人家,小玉做這種事,害得我們八輩子抬不起頭來,你最好能找到中央的領導說說,他們一發話,全國都管用”。

鄭凡很無奈,但又無法解釋,他隻好含糊地應付著說,“我回去後,幫你了解一下!”

晚上吃飯時,鄭凡對父親說,“爸,我已經撐不住了,你以後不要在外麵說我手眼通天,我沒那麼大本事。”